窗外阳光正好，春暖花开，和文学作品里渲染的凄清气氛完全不搭边。颜明秀缩在房间里，捂着胸口无声落泪。

相处了十几年的家人一朝陌路，往日里的幸福生活化作虚幻的泡影，而被自己偷了人生的女孩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最令颜明秀难以接受的是，自己的原生家庭是那副模样，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将两个孩子故意调换。

“她们怎么不去死？！”怨毒的诅咒在脑海里如闪电般划过，惊得颜明秀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不能，不能这么想……”颜明秀死死攥着被子，“我不想离开，我不想走……但是，但是我应该离开……不想了不想了，我都已经说出口了……”

是的，颜明秀知道自己对这个家何等眷恋，她担心自己会装傻充愣，不愿离开，所以干脆当场就逼着自己把话说满了，断掉了自己的退路。

“我当然永远是你们的家人，”她低着头，指甲嵌入肉里，眼眶湿润，声音平稳，“但我们不是被抱错的，就算是，在她融入这个家庭之前，我不该在这里炫耀我的熟悉和随意……”

颜明德急了：“哪有人那么小肚鸡肠啊，姐，她那么敏感是她的问题！”

“这不是敏不敏感的问题。”颜明秀素来不爱看着人的眼睛说话，而且因为长相有些高冷，她总是下意识地先带三分笑。这会儿听了弟弟的话，她收敛了所有表情，抬头认真地看着这个少年，直视他的双眼，一字一顿：“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如果这种问题都只是敏不敏感的，为什么小时候有长辈逗小孩爸爸妈妈不要你了，你哭得那么厉害？你觉得无所谓，说不定是人家的底线，不要轻易用‘敏感’两个字来轻飘飘地否定一个人所有的痛苦。”

颜明秀说话做事总是慢悠悠的，爱给人留几分余地，多用“能不能”“或许”“我建议”这样的字眼，从小到大，这是颜明秀第二次用这样斩钉截铁的语气对颜明德说话，上次是他初中的时候嘲笑班里一个微胖女生，还给人家的相貌打分。

这个姐姐极少有姐姐的样子，还总在弟弟面前老老实实的，颜明德有时候都把人当妹妹护着。但只要她一摆出姐姐的架势，颜明德就不敢再说半句话。听完训话，他脚尖一转就坐角落去了，全程没敢再发出声音。

颜家人都知道颜明秀的性格，素来柔弱温顺的人一旦强势起来是没有人可以撼动的。于是大家只好默默地帮她收拾行李。收拾完，颜明秀在颜家住最后一晚，然后将赶在玉明竹回家之前离开。

马上就要离开这个从小生活的地方了，颜明秀满心不舍。她果然想要反悔了，可话说得太绝，没给自己留一丝余地，也只好躲在被子里落泪。

半夜三点，还是睡不着。颜明秀叹了口气，爬起来想去楼下厨房喝杯水。哭得太久，嗓子都冒烟了。路过书房的时候，她隐隐约约听见里面有“玉明竹”的字眼。心下一个激灵，她蹑手蹑脚地移了过去，将耳朵轻轻贴在门边。

“玉明竹……乡下……不行……”

“小心……骨子里……怪……明秀……”

声音很小，但颜明秀懂他们的意思。那个孩子，从深山老林里被找回来，好不容易见到了血亲，以为终于有了家，最后恐怕还是会被伤害。她轻手轻脚地往父母的主卧挪，果然，那里也隐隐亮着灯光。

“……护着孩子……明秀……不对劲……”

“那是我们的孩子！”颜母的情绪明显不对劲，压低着声音嘶吼。

颜父也不得不提高了一点音量安抚她：“但我们还有其他的孩子。秀秀，你知道的，这一切太奇怪了。我们是得好好对那个孩子，但我们不能一点点防备都没有……你放心，当然会好好待明竹……”

这次，颜母没有再反驳。

事情已经明了，家人对玉明竹抱有深深的防备，而其中有一个原因是自己。

颜明秀回到房间，枯坐半夜，最后决定：不走了。

努力忽略掉心底的幸灾乐祸，以及那些近似于诅咒的祈祷，她想，她不知道那个孩子到底做了什么值得被这样防备，她只知道，这是那个孩子的家。就算她真的不好，那也应该被悉心教导，在她做出无可挽回的事之前，这里合该是她的避风港。如果不把她当家人，为什么又要雷厉风行地把人接回来，装作要成为她的家人？如果把她当家人，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到最后伤人伤己呢？

她得留在这，因为整个颜家，恐怕只有她是这样的想法。母亲疼玉明竹，但从刚刚的对话来听，母亲的态度也难以捉摸。她得留下，哪怕只是自以为是。

可颜明秀尽管留下来了，却一直没跟玉明竹搭上话。她怕那姑娘觉得她高高在上，自以为是来拯救她的圣母，所以有点畏手畏脚，不敢在她面前乱晃。

然而，颜明秀不知道，她早已被玉明竹盯上了。尽管自踏入颜家，玉明竹只对颜母表现了点好颜色，但事实上，她第一个注意到的不是颜母，最关注的也不是颜母，而是颜明秀。

原因无他，这个女孩的灵魂，实在是太漂亮了。自私的黑，压抑的恶念；仁善的白，极高的道德底线……自私自利又心怀不忍，混杂成了极复杂的色彩。玉明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灵魂。人人都有私心，却绝没有颜明秀这样，黑得纯粹，恶意翻涌，深埋的冷漠与残忍……却又白得耀眼，当得起一声心怀天下。不管是黑是白，都那样干净……如果让玉明竹知道那天晚上她对自己的诅咒，她应当会立即做出判断——正确的判断：她是真心的，如果有一天玉明竹在她面前要死掉了，她不会想要行举手之劳的。可她终究会在理性的驱使下救她，玉明竹知道，哪怕自己是被人捅死的，而凶手就拿着刀站在颜明秀面前，颜明秀也会扑上来救她的。

理性让他人权衡利弊，却让这个女孩义无反顾。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这个灵魂太独特了，真的好美啊……”小女孩喃喃自语，“我不想吃掉她，我想把她收藏起来，藏起来……”

这次，破天荒的，一片沉寂，只有起伏的呼吸声。

玉明竹的视线暗中追随着颜明秀的身影，难得没有对心里那些东西做出反应。

此刻，听着周围人的讨论，颜明秀懒得理会。她想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可终究过不了心里那一关，嘴唇嗫嚅着，想要说些什么。

她向来嘴笨，嘴唇像被黏住了似的，上下嘴唇黏在一起摩了片刻，才在脑子里把要说的话整理好。

“别这样……”她说话很慢，“她也没做什么啊，这个样子的话，她会伤心的。”

反应迟钝的少女努力睁大眼睛，认认真真地试图说服家人：“毕竟，她也什么都没做，哪有这样防备人的？口口声声把人家当家人，这个样子的话，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就已经是把人排除在外了啊……你们说是不是这样？”

颜明秀努力为玉明竹说话时，玉明竹就坐在房间里，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眸，饶有兴趣地穿透地板，打量着餐桌上那一家人。或者说，她只盯着颜明秀。看着那个少女一边说话，一边不自觉地用肢体语言来强调，脑袋一顿一顿的，手上的筷子小幅度摇摆着，一点一点的，觉得这姑娘可真的是太可爱了。

颜明卿说的可不对，她想，她才不是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呢。这个姑娘，可太让她有兴趣了。到底是怎样的过往，能塑造出这么奇妙的灵魂呢？还是说，颜明秀天赋异禀，千万里挑一？玉明竹的食指和大拇指轻轻摩挲着，口里轻声念着颜明秀的名字。这三个字，反反复复，在她唇齿间被研磨碾碎，又重重地咽下了肚去。

贪欲丝丝爬上面庞，病态的潮红浮上脸颊，红眸黑眸交替闪烁，少女深深呼吸着，嘴唇微张，一对犬牙似乎隐隐长了些许。

突地，胸前绿芒一闪，玉明竹眼神一滞，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