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白的光亮逐渐滑入了房内，粉蓝的窗帘微微掀动，书桌上圆润的多肉稳如泰山。

玉明竹阖上了眼。

床帘边有一只逼真的蝴蝶，夜晚有光线照射就会扇动翅膀。玉明竹眉心射出一缕暖黄色的光，照着蝴蝶上下翩飞，玩了一晚上。现在天光渐亮，玩不了了，才闭上眼睛休息会儿。

书桌上还摆着一个瓶子，非常漂亮的莹绿色，里面有一团黑雾若隐若现。

那是玉明竹昨天从客厅墙角揪出来的。颜母虽然养尊处优，到底才过四十，身子骨还不至于差成那样，再加上又有颜明卿提前预警，昨天纯粹是因为长期以来阳气不足，又突然大喜大悲，二者相加，才当场晕倒。而阳气不足的原因，自然就是瓶子里的这类东西了。

世人称其为——鬼。

瓶子里的黑影瑟瑟发抖。昨天被抓到的并不止他一个，但现在，他是唯一幸存的了。这个女孩，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昨天面无表情，抬手就把那些同伴都湮灭的强大让他现在还记忆犹新。最恐怖的是，女孩杀掉他们的时候身上没有半分杀气，只是非常平淡地走到他们面前，轻轻浅浅地做了一个最平常的动作。割草尚需弯腰，她不带一丝波动，杀戮如呼吸。

这不可能是那些抓鬼的和尚道士！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黑影内心厉声尖叫着，却整整一晚，动都不敢动，连扩散出去的黑雾都被老老实实收着，飘都不飘一下。

开玩笑，鬼死了可就真没了，转世投胎的机会都不会有的。他可不想引起这尊杀神的注意，巴不得永远不被想起来才好。

“哒哒哒。”轻轻的敲门声响起，“二小姐，您醒了吗？早饭好了。”

玉明竹轻轻睁开眼，思考片刻，觉得装睡不好，只好爬起来，回应道：“好。”然后向黑影走去。黑影吓得僵直，玉明竹缓缓弯下腰，紧盯着他的眼睛部位，眼底红光闪烁：“我现在，放你走，你去找你的主子。我，不为难你，如实说就好。别做多余的事情，我，都知道。”

说完，玉明竹打开瓶盖，来到窗边，抬手向外一扬，直接把黑影甩了出去。黑影还在晕头转向呢，玉明竹就把窗一关，窗帘拉了个严严实实。

她不喜欢阳光，如果不是为了知道时间，她恨不得一点光线都透不进来。

黑影呆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按她的话去做。他主人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出卖起来毫无负担。最重要的是，这个少女给他的震撼太深了，他实在不敢违背她的意思啊！

洗漱完毕，玉明竹推开门下楼。颜家人都坐在餐桌上，颜母面色红润，丝毫看不出之前身娇体弱的模样。她红光满面地招呼着：“明竹快来，一起吃早饭。”

“……”玉明竹看着桌上被酱汁裹满，喷香扑鼻的各种肉类，脚底像生了根似的。之前的汉堡里面的肉被她掏出来喂流浪狗了。今天这么丰富，就算是她也被狠狠镇住了。

玉明竹的脸上，难得出现了一瞬间的不知所措。

“怎么了明竹？”颜母轻声道，“快来吃饭呀。”

长者赐，不可辞，这是书上说的。但小道士说过，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有时候要灵活变通，自己快乐很重要。小道士说的肯定更对，所以玉明竹觉得，现在就是“有时候”了。

她决定先让自己好受：“抱歉，我不吃牲畜肉。”

颜明秀身边的高个男孩顿时冷笑一声。颜家人都生得好皮相，这男孩也是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几个儿子都像极了父亲，只是这个一身小麦肤色，应该是搞户外运动的。此时偏要做出这样一番居高临下的样子来，生生破坏了一身气度。

“明德！”颜母皱起眉头喝了一声，“大早上的，吃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颜明德还想说话，颜父发话了：“不吃就滚。”少年顿时不敢再吱声，愤愤地低头扒面条。颜母又转过头来，和颜悦色地笑着：“明竹不喜欢吃肉啊，那给你做个杂酱面好不好？廖阿姨的杂酱面可是一绝，我让她做素的。”

玉明竹点点头，随意坐在了颜明卿边上。颜母一边叫着廖阿姨，一边偷偷看着。其实她原本想在自己身边留个空位的，但颜父说明竹现在只和明卿相处过，昨天大家都没理她，也是明卿把人带进房间的，还是让她跟明卿坐好。颜母觉得有道理，特意嘱咐大儿子好好跟妹妹搭搭话，结果这小子半天不说一句话，把她急死了。

“他想跟你搭话。”小孩在嘻嘻笑着。

“可是他怕你，”年长些的小姑娘故作惊讶地捂住嘴，“哦不，他忌惮你。”

“嘻嘻，嘻嘻……”

嘈杂的声音比闹市菜场里大妈们的扯皮声还要有穿透力，玉明竹表示自己并不心烦意乱，并淡定地等自己的面条，比一口钟还坐得稳。

颜明卿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玉明竹：“你不吃肉？”

耳边过于嘈杂，玉明竹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好眼底深处飞快划过一道红光，然后点头。

“……”所以昨天的汉堡你打包回去干吗？！颜明卿深吸一口气，再次坚定了自己要多磨练助理的想法。

他没有问出口，那自己要不要回答呢？玉明竹眼神放空，直愣愣地盯着对面少年的脸，思索着。

颜明安被她盯得有些受不了了，尬笑两声：“那个，好像还没做自我介绍吧。我叫颜明安，是你二哥，你边上那个叫颜明卿，排行老大。明秀是你姐姐，排在第三位。那个是明德，和你是龙凤胎，你早出生一点，是姐姐，他是你小弟。哦对，母亲叫木芳，父亲叫颜彦。”

玉明竹歪歪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后继续思索，盯着颜明安的脸。

“……”颜明安烦躁地皱了皱眉，“我说，你到底有什么问题啊，干嘛老是盯着我？！”

没有问题啊。玉明竹试图用眼神传递这个讯息，很显然，没做到。眼看气氛越来越奇怪，颜明卿猜测：“……你在发呆？”

玉明竹点头。

“靠！”颜明德没忍住爆了一句粗口，被颜父一瞪，后半个音节生生咽了回去，眼珠子滴溜溜打着转，目送着面条端上了桌。玉明竹卷起一筷子面，安静地吹吹凉，往口里送去。她吃面很安静，连牙齿磕碰的声音都几乎没有，无声得诡异，在场众人莫名感到一股凉意顺着尾脊骨窜上全身，电得头皮发麻。

餐厅里瞬间沉寂下来，没有人再敢说一句话。

一顿早饭下来，只有玉明竹是最自在的。她若无其事地吃完面，把碗放进厨房，施施然回了房间。和前一天一样，她走起路来，上半身是不动的，只有两条手臂按着固定的节拍和高度甩动，一下又一下。

关门的声音仿佛一个讯号，刚刚还死气沉沉的颜家瞬间活了过来，好像游鱼入水，逃过了死神的追捕。

全家人都在讨论玉明竹的诡异，就连话最少的颜父和颜明卿都停下了筷子，摆出一副加入的姿态。只有颜明秀一声不吭。

事实上，自从玉明竹踏进这个家门，她就在疯狂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玉明竹和颜明秀并不是被抱错的。其实想想也知道，像这种人家生产的医院，就算被抱错，另一户人家又能差到哪儿去呢？玉明竹之所以会沦落到深山里，要么是自己小时候丢了，要么是被故意调换、故意丢弃的。很不巧，这孩子经历的，是后者。而换孩子的，自然就是颜明秀的亲生母亲了。

颜明秀的生母叫做林娇，穷苦人家出生，典型的靠读书改变命运，天赋、努力和运气最终让她成为了一名优秀的妇产科医生，并被豪门看中，重金聘请到了他们的专属医院。按理来说，林娇的未来已经一片光明了，过去的那些不堪和苦难都已经恍然如梦了，但人生的悲哀之处就在于，过往经历的一切都打下了烙印，绝不可能像时间一样，轻飘飘地甩在身后。只是有的烙印深，有的烙印浅；有的烙印好，有的烙印坏；有些人走出了过往，有些人永远被困在了曾经。

幼年的林娇，不是个好运的。她出生的地方注定了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自卑和懦弱是一辈子的枷锁。她底下有三个弟弟，都是混的，林娇费尽心思飞上枝头，也不过是想让三个弟弟能化作凤凰。疼痛和屈辱充斥着整个童年，会反抗会不甘的林娇早就死了，活下来的只是被驯化的傀儡。

虽然林娇在人前光鲜亮丽，赚的也的确很多，但三个弟弟挥霍无度、纸醉金迷，赡养父母的重担全压在林娇一人身上。两个老人穷苦了一辈子，被林娇接出来享福后却是嫌这嫌那，样样都要最好的，还企图让林娇把她那好吃懒做的堂哥也一并养了。林娇想尽办法，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赚的钱根本填不了家里的无底洞。

于是，她走上了当小三的路。意料之中，她怀孕了，但这个孩子她不可能养。最重要的是，她偷偷给自己检查了一下，发现是个女孩。

林娇本来想把孩子打掉的，可这时候，颜母住进来了。一算时间，她们两个生产日期差不多。为人母浅薄的慈爱之心在此时冒了头，林娇想到一个绝妙的法子：狸猫换太子。换完孩子后，她偷偷把玉明竹扔了出去。她是念过书的，不敢杀婴，但若是这孩子能自己死在外面，那就最好了。

玉明竹没死，很不幸。

或许是怕家里人找颜明秀，这件事情林娇瞒得很死。直到玉明竹拿着亲子鉴定找上了门。

真相暴露，林娇锒铛入狱，那一群吸血鬼家人不知所踪。颜明秀本来想搬出去，可那天无意中听到了颜明安和颜明德的对话。她一夜未眠，起来后，再不提自己要离开的事。颜家人虽然奇怪，但因为事情曝光后，颜明秀遭到了校园霸凌，他们也不愿意让这个孩子离开。只是在玉明竹面前，都在尽量降低颜明秀的存在感。

平心而论，颜明秀也忌惮玉明竹，她害怕这个古怪的女孩。但很有意思的是，所有人中，她对玉明竹的防范其实是最轻的，只是那些人不自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