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坐在车上去往乡下，沈居安还是没能摆脱那种莫名的尴尬感。昨天晚上下戏已经很晚，化妆师手脚利落地给谢煜卸妆，沈居安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收拾东西，回到酒店时已经凌晨。四十岁男人的脸被卸妆水溶去，那张春光明媚的脸又露了出来。沈居安站在门口刷卡，听见他的男主角跟他说：“晚安。”

然后他就梦到了谢煜。

说是梦，其实没有情节。只是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上，他和谢煜共乘一叶孤舟，谢煜撑桨，他看着谢煜。水天一色的夜里，繁星从水面一直爬到天上，沈居安伸手去触摸水里的星星，却只摸到了群游而过的鱼。他想问谢煜我们去哪里，还没开口却睁开了眼睛，房间里天光大亮，他的手机正在枕头上肆意震动。迷迷糊糊地打开手机，谢煜的声音从里传出，“起床了，沈居安。”

下一秒手机就掉在了地上。

在车上喝着牛奶，谢煜在一旁看着他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凑过来问发什么呆。沈居安咬着吸管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怎么回答。咬了半天吸管，磨磨蹭蹭地组织语言，最后才说，“我昨晚梦见你了。”

“梦见我什么了？”

“我跟你在海面划船。”沈居安回答得很老实。

谢煜语塞。

两个人毫无营养的聊天还没结束，就被司机截了话口，车辆停下，司机转头对他们喊，“到了。”

戏进行到三分之二，余下关于阿徐父母的戏份需去乡下拍摄。取景地早已看好，久不用的自建居民楼。初来看景时房东也和颜悦色，听闻他们要拍电影热情得不得了，甚至在听说他们缺老年演员时自荐自家父母。一举两得的事，沈居安也乐得省事，见过老夫妻二人后便口头谈妥了。但此一时彼一时，沈居安皱着眉看着面前的男人，“价格怎么比谈判时升了五百？”

一天升五百三天便是一千五，不大不小的价格，却莫名让人心烦。和颜悦色不知道飞去了哪，男人趿着拖鞋抽烟，说话嗓门高得很，“五百已经很低了小年轻。要不是我专门留着给你用来拍电影，这个房子早就租出去了。租金一个月一千多呢，三个月就三千块啦，我才给你升五百房租，这样算我还是亏的，已经很良心了！而且我爸妈一把年纪了还给你们当演员，老人家哪里能这么折腾哦，还不是看你们年轻……”

“这两个之间有什么关系……”沈居安难得动了气，上前一步想要理论，却被谢煜抓住了手。谢煜抓着手腕止住沈居安，往前踏了一步。他身量高，往前一步的动作逼得房东下意识后退，谢煜的声音风轻云淡，“那我们不租了。”

“你们！你们可是谈好了的！要不是想着留给你们，我可早就……”

“谈好的是原来的价格，不是加了五百之后的价格。”谢煜没有情绪起伏，“反正我们没签合同，你可以原地起价我们也可以原地反悔。”

“毫无信用不知廉耻……”一大堆混夹着各种粗言鄙语的骂声从房东嘴里蹦出来，“看你们年纪轻轻身光颈靓的，有钱着一身名牌，还能来骗我这个老实人！真是人不可貌相……”声音越来越大，不堪入耳的话也越来越多，不少村民都聚过来围观看热闹。房东见此更加得意，叼着烟毫不客气地打量着沈居安和谢煜，更加难听的话随着口水飞出来，指着他们就对村民控诉所谓的欺骗老实人。

剧组其他人听不下去想要上场理论，见谢煜抬手便会意站在原地不动。谢煜眉头微蹙下颌绷紧，盯着那房东，没几下却笑了。“你说得也没错，千把块算什么，小钱。就像你说的，我又不差钱，什么样的房子找不到，何必吊死在你这？更何况你也说了，老人家年纪大了，不打扰才好，是吧？”说完就拉着沈居安转身，对着剧组其余众人，“走咯。别浪费时间。”

房东算盘打得响，本想靠着本地人多势众和加之自己的破口大骂能占据高位，逼得面子薄的年轻人乖乖答应涨价，却不想谢煜根本不在意，铁了心就要走。一时心慌，追上去就拽着谢煜不让走，“你们怎么可以反悔，早就谈好了的！按原价租也行！”

谢煜皱着眉甩开他的手，“我说了，不租。”

上车，司机从村头开到村尾，见村民和那房东没再追上来才停在树下的空地上。

虽然谢煜方才的模样很是争了一口气，但现实是时间不等人。拖一天就多烧一天的钱，虽然钱在谢煜这不是问题，可他们请假的时间是固定的，不能随意延长。沈居安和谢煜面面相对思考着解决办法，剧组里其他人也在七嘴八舌地提出建议，但都因各种不可抗力的因素被迫否决。一行人围着车子吵吵嚷嚷 ，直到一个婆婆站在旁边才停下嘴。

年纪很大的婆婆，头发花白，穿着印花棉麻上衣和黑色裤子，手里提着一个藤编篮子，站在他们两步远的距离，欲言又止。沈居安先发现，几步上前站到婆婆面前，“婆婆，有什么事吗？”

老人家看着他走过来脸上明显希冀，但开口说话还是犹豫，双手交叠摩挲片刻，下了莫大决心才缓缓开口，国语里却夹杂着浓厚的乡音，根本听不懂。司机本地人，看着他们连蒙带猜地解读开口解了围，“她说听到说你们想要租房子拍戏。她有房子。”

众人愣住。谢煜先反应过来，也几步上前，微微弯腰，“婆婆您怎么知道我们要拍戏？”

“她去村头拜土地，听见你们跟那个人吵架。”司机边听边解释着，“她说她家也有房子可以给你们拍，她跟她老公也可以当演员。房租可以比那个人少，不要工资也行。”

沈居安扶着婆婆，对方的手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话时不住地看向他和谢煜。越州生活了好几年，方言里个别词汇被沈居安敏锐捕捉到，“还可以再便宜？”

话刚刚说出口，谢煜便愕然地看着沈居安，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从对方眼里看出惊讶。剧组里的人也是如此，惊讶过后便是七嘴八舌的“去看看”。谢煜看了看沈居安，又看了看婆婆，思索几秒便转头对司机说，“开车去看看。”

本以为停车的地方已经是村尾，却不想婆婆的房子在更尾端。离村里集聚地两百多米的距离，靠近山脚的田边立着两个平房，青砖瓦顶，整体装潢与前面村子里的小楼房相隔了三个十年。沈居安本以为原先的房子足够老旧，却不想面前的房子更是打破他的认知，甚至不是老旧，几乎可以称之为破败。他抬头看了看屋檐下结巢的燕子，不可思议，“这是，婆婆你的家？”

婆婆点头。

婆婆在前方领着他们进院子，方一推开院门里面一个中年男人便迎了出来，大声喊着妈妈。拄拐的老阿公在门口看着，看见他们一行人颇为诧异，对着阿婆问这是怎么了。

房子小，塞不下他们这群人。阿婆一边解释一边从房里搬出椅子和桌子给他们倒水。但离群索居得久，椅子凳子加起来也没几张，塑料杯子也寥寥无几，只能拿出吃饭的碗来将就。

谢煜低头看了看那长条板凳，最后还是坐在了沈居安旁边。他上一次看到类似的家具还是在武侠电影里，武林高手在客栈遇到挑衅，抬腿一勾，长条板凳便飞了出去。自那以后他以为这在现代社会早已绝迹，却不想还能在今日亲自体验一番。

坐下来，小院四处尽收眼底，墙缝下的杂草长得茂盛，檐下的衣服还在滴着水，柚子皮和陈皮串在一起晒得发黑。婆婆和公公坐在对面，看着他们一行人勉强落座，塑料杯子和瓷碗参差，面上现出一些尴尬，道：“家里条件有限，委屈你们了。”

司机在一旁解释，沈居安回了一句没关系。谢煜便单刀直入，“婆婆你说可以租房，就是这个吗？”

“是。”婆婆点头，“就是我家破了点，但是很干净的。钱也能再便宜些，我刚才听到你们说还想找演员，我跟我老伴也可以，如果你们不嫌弃的话。”

谢煜抬头和沈居安对视。

坦白讲，这几乎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有房子也有演员，但方才的事情还没完全过去，谢煜放心不下，“婆婆，我们很愿意租你的房子。这样吧，我们聊聊条件，如果你愿意，我们现在就签合同。签了合同才作数，白纸黑字的，大家都放心。”

婆婆听完连连点头，应着好，而后又说，“还是你们年轻人聪明，靠得住。”

身为掏钱的制片人，这事当然也是谢煜出马，但谈判过程极其顺利，无论他说什么婆婆都赢好，时间，改造，价格通通毫无异议。谢煜按照市场均价报了个数字，婆婆听了面露惊讶，“这么多？”

“这是行情均价。”谢煜以为她有所异议，又解释了一遍，“租金按天算，我们租三天。房间内的布置和摆设会按照电影的需要进行调整，但是不会损坏家具。”

婆婆听罢连连点头，而后又有些不好意思，“那个，我们当演员……”

“你们愿意吗？”沈居安开了口，“我们的确需要一对老夫妻，台词不算很多。但是……”他顿了顿，而后说，“但是有些不吉利。里面有白事剧情。”

夫妻二人转头去商量，他们的儿子，那个中年男人吃着山楂片坐在二人旁边。沈居安看着谢煜从包里拿出合同填信息，问，“你觉得怎么样？”

谢煜填着信息，闻言看他，“还行，虽然有点太巧了。但是也正常。”

“为什么正常？”

“因为有得赚。租几天就能得一笔钱，又不需要做什么体力活，报酬和付出相比很客观。”谢煜检查合同条例，“那个男人大闹的时候旁边有几户人家也在跃跃欲试，你没看到吗？”

沈居安回想片刻，发现自己当时只顾着生气，完全没在意旁人的目光，“所以你当时那么有底气？”

谢煜摇头，“也没有。我想的是去另一个村子看看，他能随意出尔反尔，这里风气难以保证。”合同检查完毕，老夫妻二人也商量结束，谢煜掏出笔，“不过现在签上合同，就没有出尔反尔的余地了。”

“我们刚刚商量了，可以演。”婆婆下定决心，“我们两个都这把年纪了，也没什么好忌讳的，如果你们不嫌弃，我们就努力演一下。”

“好。”沈居安点头，谢煜递上合同，跟着司机给老人解释内容。老人听罢也没有挑剔，应了声好，就握着笔颤颤巍巍地签了自己的名字。

签完合同，沈居安跟着老夫妻进门参观正房，踏过门槛才发现自己方才没认真看，低估了这里的破旧程度。

很老的房子，虽是南向，却还是昏暗。屋内墙上地下都没有瓷砖，地上勉强糊了一层水泥，墙则是直接的砖瓦落墙，没有刮腻子，保留着砖石水泥的原始模样。无规律的铁钉错落其上，挂着大大小小的塑料袋，尽是各类药品。客厅很小，一个柜子，一个老电视，一套吃饭的桌椅便无其他。沈居安转右，右手的门踏进去便是厨房，老水缸立在门旁，柴火灶熏得墙壁昏黑，他没开灯，站在门口更似一个黑漆漆的洞穴。

剧组其他人也在看着，灯光站在他身后，看罢叹了口气，“这可不好打光。”

沈居安转头看他，“没事，用不上厨房。就用大厅和卧室。”

一房一厅一室，几步路的距离。大厅左转便是卧室，卧室采光倒是不错，只是一个房间里塞着两张木板床，一踏进去就是层层的蚊帐纱，看得不真切。谢煜在卧室站了许久，看见沈居安来叹了口气，道：“的确旧了点。但好在还算干净。”

婆婆跟着他们身后，听闻立刻道，“是，我们虽然破了点，但是是干净的。我儿子每天都打扫。”

跟在她身后的中年男人立刻应道，“我每天都扫地的！”

谢煜转头，看见那个男人正对着他笑。

一大早折腾到现在，早已是下午，谢煜算了算时间，决定启程返回县城。按照原计划今天本应该把场地布置好，明天一来直接开拍，可那房东突然搅事，白白耽误一天。征得婆婆同意后他们把道具卸在院子里，谢煜叹了口气，“明天得抓紧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