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公子怎么寻人寻到我的前院来了?”林雾齐示意三勤收起破烂茶包。
高宴轻咳两声,很想问阿源的事,又怕林雾齐可能并不知道他们卖茶的事,冲动询问等于自爆。
“没事,找他帮忙抬茶桶”。
“高二公子倒是勤勉。”林雾齐点点头,上下打量他一身绿色女夹衣,忍俊不禁道:“高公子这身挺合身的”。
高宴笑得比哭还难看:“我不讲究,能保暖活命就行,毕竟林小公子这样的人肯定不能理解我们这种人家,冬天被冻死的情形”。
林雾齐的笑意立即散了个干净,抿嘴发起二轮攻击:“本来担心你忙不过来,想安排个伙计过来帮忙,可惜昨日有个伙计因为手脚不干净被辞了,就腾不出多余的人手来”。
林雾齐真把阿源辞退了?
“你真把他辞了?”
没有说阿源的名字,高宴就这样没忍住直接问了,林雾齐肯定知道自己说的是谁。
“铺子里有条上好的冰裂纹茶船碎了一个角,他主动承认”。
林雾齐指尖摩挲着伞柄,圆眼弯成温柔的弧,却让高宴后颈泛起细密的冷汗。
摆摊那天,阿源用的不就是冰裂纹茶船么。
全对上了。
就是阿源被辞退。
高宴后退几步,险些被身后的石凳绊倒,一屁股踉跄着坐上去。
林雾齐仿佛没看见他的失态,抬步走进后院的廊下,收了伞坐在石凳上,表明自己的来意:“前几日说的一千斤茶,可按契约办妥了?”
林雾齐踱步到檐下的晒匾前,指尖划过铺着新晾的草木灰,灰末簌簌落在他的袖口。
他忽然停步,望着檐下七零八落的茶箱 —— 有的刚封包好底,有的还敞着口露出半袋茶叶,靠墙处堆着几堆茶包,尚未撒上草木灰。
高宴抹了把额角的汗,指腹蹭过鼻尖:”林小公子没说今日验收,要真是今日,那未免给的期限太紧了。”
他指着廊下码到一半的茶包,篓底垫的桑皮纸才铺了三分之一:“单是筛捡茶梗就得三日,更别说拌草木灰 ——”
话未说完,忽觉喉间发涩,咳嗽又泛上来,不得不扶着茶箱喘息:“这两天还染了风寒,实在是力不从心。”
林雾齐指尖敲了敲石桌:”正常情况下今天应该有一大半封装完毕,每十斤茶配三两新烧草木灰,防潮不善者应当按损耗折价。”
他忽然转身,望着墙角堆着的两筐未处理的草木灰,唇角微扬,“若连分装都未过半,怕是偷懒偷得也太说不过去,还是说中间干别的什么事去了?”
“草木灰…… 今日能备完。”高宴弯腰抱起一箱刚筛好的茶叶,“只是分装……”
他忽然顿住,望着对方回到石桌坐下,从袖中取出巴掌大的檀木迷你小算盘,算珠小巧玲珑,在林雾齐手下摇了摇,算珠发出悦耳的碰撞声。
“若实在为难,我倒可以宽限两日,延期赔付就是。”林雾齐指尖拨弄算珠,目光扫过廊下未封的茶箱:“不过食宿银就得按日加算了,今早厨娘送来的那碗萝卜牛腩,最少值500文呢。”
高宴内心:“……”
林雾齐忽然抬眼,墨色瞳孔映着高宴绷紧的下颌线:“还有,你穿走的这件绿色夹衣,是皇城里给娘娘做衣服的绣娘的手艺,十两银子是要的”。
“我……”高宴愣愣的,他什么都还没做,就欠林雾齐十两零500文银子了?
“若明日亥时前做不完——”林雾齐顿了顿:“算了,这个再说,我要验每包茶叶的是否缺斤少两,就是一根不要的茶梗也得收拢在此处,供我核查。”
高宴眯眼,意识到林雾齐气势汹汹杀过来,到底还是为了他和阿源在外卖茶的事。
“没问题,这个你放心,随便验。”
算珠“啪”地归位,林雾齐让三勤去准备秤,刚要起身去茶桶那儿,
脚边不小心踢到了什么,瓷片轻响惊得他脊背绷直。
他眼眸倏然一眯,掀开桌布,看向桌脚下歪着那只青花牡丹纹汤壶,釉面焦黑如老妪皴裂的脸。
汤壶瓶腹薄如蝉翼,对着光能看见釉下暗刻的牡丹纹,连瓶盖都是整块羊脂玉雕的牡丹形状—— 此刻却裂成三截,断裂处露出焦黑的釉层,分明是被明火炙烤过的痕迹。
“你、你拿它煮过汤?”林雾齐捏着带焦痕的瓶底,声音比碎瓷片还要发颤。
高宴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林雾齐,一个人怎么可以连着闯这么多的祸,磕磕巴巴地说:“我瞧着厚实,上次羊肉汤送来有点冷了,我就……不知道这种瓷不能上火煨。”
“百两银子的东西,你拿它煨汤?”林雾齐笑了,举起汤壶底部:“这瓶底的‘永庆堂制’款,是官窑里的老匠人亲手刻的,你倒好,拿它当灶台上的粗瓷罐”。
“我赔……”
高宴摸遍衣兜,只掏出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他把300文已经放在荷包里单独藏起来了,等回高家村还债后,剩下的给高学才,其余的这两日已经用得差不多了,谁叫林家河的街这么好逛。
三勤去前院拿来更大的秤,瞧见高宴手上的铜钱,哼他:“打发叫花子呢”。
“实在没钱,我给你当长工抵债……"高宴认命道。
“长工?”林雾齐冷笑一声,指尖拂过瓷瓶,“你可知我府里扫院子的工人,月钱二两银子。百两银子,够你在我家做十年牛马。”
牛马?
古代也有这个词。
啧啧,真是古今悲喜相通啊。
不过话说回来,林雾齐不至于为了个碎瓷瓶失了方寸。
肯定是自己哪里触了他的逆鳞,此刻就算是一个汤匙,他也会跟自己锱铢必较。
“十年就十年呗”,高宴伸手去拿汤壶,想再仔细看看这让他还要再做十年牛马的汤壶能金贵成什么样子,可……在清脆的“咔嗒”声中,瓷壶在他手上纷纷落地,碎了。
高宴看着满地碎片,笑得比哭还难堪:“只是往后……能不能别用这么金贵的瓶子盛汤?”
见林雾齐绷着脸一言不发,他连忙摇了摇腰间的钥匙,指着长廊对面的柴房:“外面冷,还是去屋里查验吧。”
说完他迫不及待地冲进雪中。
林雾齐看着雪中的背影,默了默,忽然笑了,因为那句“只是往后……能不能别用这么金贵的瓶子盛汤。”
“可别笑了公子”,三勤心疼地看着地上的瓷片,蹲下身小心翼翼将碎瓷片收进帕子里:“我去问问铺子里的师傅,看还能不能修补一下”。
“别捡了”,林雾齐睫毛颤了颤,像碰着了心口的疤。
他忽然明白,有些东西碎了便是碎了,纵使用物料补全,那些裂痕里漏出的,终是再难追回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