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命珍贵。
许芳会又恍惚了,他觉着这话有些好笑,又不大笑得出来。
搁平时,许芳会绝然不会接这句话,想是大烟作祟,他竟垂着眼帘,低声说了句冒犯的话:“这话不像你说的。”
冯仕谦倒没言语。
这时说什么,许芳会八成也听不进去了。
冯仕谦上前两步,接走了下人手上的烟枪,敛着眸色拨弄了两下,见许芳会双手微颤,眼眸涣散,便俯身握住了他的手腕,轻轻捏开了他微蜷的手指,帮他握住了那杆烟枪。
许芳会微仰了头,日光下的眼珠难得澄澈,但转瞬便因颤抖而浅浅泛开了层水汽。
视线沿着那杆红木包铜的烟枪一直望向那只指节分明的手,而后抹了抹眼睛,嘴里嘀咕了什么。
一旁下人隐晦地朝冯仕谦瞥去一眼,冯仕谦面容淡淡的,在他拿住后将手松开,没听见般。
大烟带来快活是强烈的,短暂的,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许芳会一直恍恍惚惚发着呆,直到黄昏时才抽离出了些许神志,看向了一旁摆饭,也就是上午在边上给他烧烟的人,莫名其妙地开了口:“他站起来了?”语调里带着些微的茫然,表情也是如出一辙的呆滞。
那人闻声一愣,分不清许芳会这是发问还是自言自语。
没等到回答,许芳会也不追问,自顾自将脸扭了回去,嘴里呢喃着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两遍,冷不丁撑着双腿站了起来。
脚步虚浮地踱了一个来回,倏而站定,出神似的望向门外投射而来的最后一抹残阳。
许芳会其实听不太懂冯仕谦的话,只警觉地捕捉到了两个关键词。
——戒烟,冯铭之。
巨大的迷茫包裹了他,让他感到了不安,按在膝头的手不住摩挲,有些疼了也没停下。
夜色如绸,四周静极了,静得让人心慌,许芳会站起来又坐下,不多时又站起来,来回踱了几圈,极力想要分清这种强烈到令他焦灼的情绪究竟源于何处,可他没办法思考,他的大脑变得异常迟钝,难以集中注意力。
脑海里时不时响起冯仕谦的声音,一时是“戒烟”一时是“他站起来了”,这两句话有如魔音绕耳般环绕着他。
许芳会越走越快,忽而抬脚,踢翻了窗下的那张躺椅。
下人听见动静匆匆跑来,许芳会偏头,和那茫然惊恐的目光在半空中一碰,立刻转头,避开了对方的注视。
他弯下腰,想将被他踢倒的椅子扶起来,那人忙不迭迈进来:“我来我来。”
许芳会是不大敢看他的,他怕在对方眼中看到对他所带来的麻烦的厌烦,怕看见不屑,不耻。
他觉得很羞愧。
那人并没想那么多,他年岁不大,过去在烟馆里打过几天的杂,是吴管家专程给许芳会找来的。
他见过太多许芳会这样的人,知道有些人抽大烟是不得已,可无论是为着什么,心中有多么不耻,最后都逃不脱。
他嘴巴紧,很会看人脸色,在扶许芳会坐下和闭嘴不言之间明智地选择了后者,很快便退了出去。
许芳会在他走后坐了下来。
烛火隐隐绰绰铺亮了他小半边脸,也因此使得另外一半陷在阴影之中,在他脸上形成了一道泾渭分明的交界线。
许芳会搭在扶手上的手指不自然地蜷缩着,屋外风声阵阵,他歪靠在藤椅上,盯着身下延伸出的影子看了良久。
终于意识到,他彻底没用了。
许芳会蜷了身子,呆呆地出了会儿神,忽然轻微,不受控地颤了起来。
风吹了半宿,院子里的花草七零八落歪倒着,青石板上铺了层树叶,常青过来时许芳会正坐在藤椅上发呆。
他在屋外行了个礼:“我带刘大夫来给您诊脉。”
许芳会眼下乌青,神情较从前呆了许多,刘大夫眼观鼻鼻观心,并不多言语。
等他告辞之时,许芳会才终于回神:“刘大夫。”
刘大夫应一声,给他开了几副安神药,让他好生休息。
许芳会也只是同他打个招呼,说完便看向门外等候的常青:“常先生。”
“叫我常青就好。”
“常青。”许芳会停下思索了少时,瞧着像是忘了要说什么的样子,过会儿,方如梦初醒般开了口:“大爷在吗?”
常青愣了下:“在。”
冯仕谦的住所同他的院子相隔不远,意外得近,却十分冷清,一路来见着的人统共就只有两个。常青将他带进一间类似于卧房的屋子,倒了茶:“大爷在书房同人谈事,您稍坐片刻。”
许芳会坐不下去。
他四下望了望:“我去外头等吧。”
“大爷会怪罪。”常青话少,说完便转身退了出去,独留许芳会一个人坐立不安。
他今日穿得是件青缎短褂,颜色极浅,衬得他愈发苍白瘦削,脸上的不安也重了。
这么干干的等了片刻,隔壁终于传来开门的声音,冯仕谦送了钱必安出来,二人且行且说,忽然,钱必安脚步一定:“那就不管了?”
冯仕谦说:“他有主意,这是好事。”
钱必安觉着他这态度很是暧昧。
可以说用心良苦,也能说是冷心冷肺,饶是相识这么久,钱必安依然不能看懂他。
幸而他对冯仕谦好奇的十分有限,原想问问,要是他那神经病一样的弟弟死在外头了怎么办,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只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阔步离去。
房门敞着,是以他们一出来许芳会就听见了声音,他站在桌旁,和转过身的冯仕谦隔着不足十米的距离对上了视线。
那张向来没多少颜色的脸上似乎在有一瞬间闪过了些微的愕然,有了片刻的松动,但许芳会更倾向于这是他抽大烟产生的错觉。
冯仕谦身上带着些烟草的气味儿,不重,几不可闻。
他没问许芳会来做什么,兀自说:“吴管家从闲洲请了人来帮你戒烟,明天就到,你准备一下。”
许芳会原本是很不安的,他怕冯仕谦远多过冯铭之,在他面前,许芳会总是很不自在。
他微垂着眼眸,慢吞吞道:“我不想戒。”
屋里陷入了短暂的安静,少顷,有声音问:“为什么?”
许芳会摇摇头,片刻后将脸抬了起来,问冯仕谦:“您之前说,放我出去,还算数吗?”
冯仕谦沉默良久,说:“算。”
此话一出,许芳会才终于露出了点笑模样。
大约是抽多了鸦片的缘故,他肩膀总是塌着,笑也笑的乏力,并没有丝毫轻松,仿佛是觉着应该笑,所以便笑了。
他笑完了,觉得应该说点什么,又不知说什么才好,便抬手在鼻尖揉了一下,准备告辞离开。
就听冯仕谦道:“但不是现在。”
许芳会怔了怔,下意识问:“那是什么时候?”
冯仕谦没答,而是说:“先戒烟。”
许芳会抿了唇,目光向下望着脚尖,很是温吞:“……我不想戒。”
冯仕谦没有再问为什么,只说:“必须戒。”
他的态度并不强硬,却无端给人造成了一种不容置喙的强势感。许芳会双唇翕动,似乎很想说些什么,但一想到面前的人是冯仕谦,他便本能地胆怯,不知怎么办才好。
那股不安就在这时涨潮般涌了回来,许芳会突然变得很焦虑。
他知道被烟瘾折磨着的人是什么样子,他觉得自己撑不过去,他不想面容扭曲的死在这里,他不想以那种面貌见到娘。
他不敢反驳冯仕谦。
恐慌铺天盖地,密不透风,没有给他留下一丝一毫的缝隙,许芳会痛苦极了,心中藏得很深的怨恨在发芽。
他力道很大地咬住下嘴唇,几乎咬破了皮肉,心中的恐慌和埋怨交杂着,竟是一把攥住了冯仕谦的衣袖,忘了身份尊卑,只剩下恐惧带来的崩溃:“冯铭之,我要见冯铭之……”
即便冯铭之已经不再需要他,许芳会仍旧将那点希望寄托在了他身上,希望他可以看在往日那点浅薄的情分上帮帮他。
他不想戒,他至今还记得爹被烟瘾折磨时的可怖模样,他知道这样不好,可他实在很害怕。
冯仕谦目光垂落在被他攥住的袖摆处:“你见不到他。”
“为什么?”许芳会不明白。
冯仕谦没有回答他,许芳会便想当然地认为是冯铭之不想见他,但他没想干什么,他不会纠缠他,他只是想冯铭之能帮帮他……可冯铭之不肯见他。
许芳会这么想着,安静了下来,手里仍旧抓着冯仕谦的衣裳,静了好半晌,才颓然道:“我想回家。”
院子里常青树随风摇曳,地上光影交错着,冯仕谦微抬了目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