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雨水使得空气里始终弥漫着一股潮气,房檐终日滴滴答答,许芳会坐在躺椅上,出神地望着院子里被拍打得丧失了生机的芭蕉。
回到冯家已经小半月了,他始终没见过冯铭之,他凭空消失了般,再也没有出现过。
许芳会偶尔会怀疑,想冯铭之是不是死掉了,继而摇头,推翻了这个荒唐的念头。
如果冯铭之死了,冯家大约就不会这么供养他了。
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纵使冯家家大业大,也没有理由养着一个毫无作用的大烟鬼。
大烟鬼……许芳会缩了下手掌,歪头靠了下去。
他没住在冯铭之的院子里,而是被安排在了另一间小院儿,许是不想让人见着他如今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再传出什么有的没的。
院子不大,四四方方,景致倒是不错,但对许芳会而言都无甚差别。他终日懒怠,偶尔会想想冯铭之,不明白他突然不见去了哪里。
还是说,他已经不再需要自己了?
秋风戚戚,许芳会冷不防哆嗦了一下,心中忽而感到了些许茫然,但很快就抛去了脑后。
他烟瘾犯了。
仿佛有虫子钻进了肉里,在骨头缝里爬啊,啃啊,让他茫然,无措,抓心挠肝,可离上次也就过去……许芳会很快意识到,这是心瘾。
他的烟土是吴管家按时按量送过来的,吴管家通常会在边上冷眼盯着,绝无多一点的可能。
许芳会蜷缩起来,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
这动静很快招了人过来,对方见他如此,一下就意识到是怎么个事,转身去倒了杯水,喂到许芳会嘴边:“先生,您喝一口,忍一忍吧。”
忍……忍不住啊……
见他动手扯开了衣裳,那人立刻起身拿来了绳子,不由分说地捆了许芳会的两只手。
这是冯仕谦交代的,故而他做起来毫无负担。
许芳会其实没到非抽不可的地步,可他难受,痛苦,油烹似的,只能挺着,煎熬着,祈求对方放了他,对方丝毫不为所动,只来回重复着那句:“您忍一忍,忍一忍吧。”
“我忍不住,忍不住啊……”许芳会呜咽着哭出了声,一时求对方帮他,一时喃喃念起了旁的。
那人弯腰凑近,留神听了一会儿,终于听清,许芳会在叫冯铭之,说:“你杀了我,杀了我。”咬牙切齿,凄厉至极。
直到这股劲儿捱过去之前,许芳会都恨极了冯铭之,平复下来,那种情绪便消弭了。
他又变回了一具行尸走肉。
这天夜里,许芳会久违地见到了香云。
她在门前怔了好久,像是让他这副病恹恹的样子惊住了,而后在许芳会的注视下迈进来:“我来谢谢你。”
许芳会没明白。
香云见状提醒:“那笔钱。”
许芳会哦一声,记了起来,是那笔他存起来准备安置许幺儿的钱,因为用不着,就托下人拿给了香云,也算了了他一桩心事。
“我用不了这么多。”香云准备拿出来还给他。
“留着吧。”许芳会说。
香云静一会儿,问他:“你怎么了?”
许芳会摇摇头,盯着香云杏仁似的眼睛微有些出了神。
今日无雨,是个难得好天气,秋日的阳光并不晒人,洒在身上,暖烘烘的。
许芳会好像瞧着她,又好像没有。香云有点怕他这个样子,踌躇片刻:“你还回来吗?”
静须臾,许芳会才说:“二爷回了吗?”
香云摇摇头,突然问:“你是不是……抽上大烟了?”
许芳会看她几秒,将脸撇开。香云来前其实就听说了些,私心里并不希望这是真的,现下便急了起来:“你怎么,怎么能……”
许芳会没作声,只盯着屋外的某处,宛若灵魂出窍。
过会儿,耳畔传来了低低地啜泣声,他转回来,有些愣住了。
香云正抓着他的一只袖摆,泪珠大颗大颗滚下来,哭得很是伤心。
许芳会瞧着,竟是笑了起来,语气中不自觉带上了些许宠溺:“怎么又哭了?”
香云正难过,是以没能听出话里的不妥,哽咽着道:“戒了吧,这东西抽多了是要死人的,咱们就戒了吧。”
许芳会用手背蹭掉她的眼泪,良久,才说:“我戒不掉啊。”
“怎么会?”香云泪眼婆娑:“我听说有人戒掉过,你肯定行!”
许芳会笑得温柔,声音却是虚的,没奈何般:“我没力气,我会死的。”
他心里记挂着一件事,他不想现在就死。
次日晌午,吴管家来了。
算日子,许芳会烟瘾该犯了,吴管家只在这时露面。
他站在桌旁,像往常那样严肃着脸色,眼瞧着下人将烧好的烟膏添进去,送到许芳会手上,眉宇间沉郁不禁重了几分。
他不说话,只皱眉瞪着许芳会动作,看着他将烟枪送至唇边,看着他吞云吐雾双目迷离,眉心已然拧成了结。
吴管家是很瞧不上这东西的,可从来也没提过让他戒,也没有恶言恶语的对待他,只沉默地望着许芳会。
次数多了,许芳会已经不能满足于这点份量,心瘾折磨着他,让他痛苦不堪。
可吴管家是说一不二的,他让人收了东西,给他强灌下一碗冷茶:“你忍一忍,捱过去就好了。”
许芳会蜷在床上,恨透了这句话。
他们根本不知道这有多痛苦!
“烟,大烟……”许芳会嘴里咕哝着,变成了他最厌恶的样子。
吴管家老了,心肠硬得不彻底,见他如此痛苦,终究是不忍心。
他对许芳会,依然是不喜欢,可一码归一码,他心里明白,许芳会变成如今这样,和他有脱不开的干系。
更何况,许芳会在某种意义下做了冯铭之的替死鬼,这让吴管家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完全的无动于衷。
他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着许芳会的样子,那时的许芳会虽然瘦削,人却精神,充满了鲜活的气息,让人瞧了亮堂堂的。
这也是他为什么看中他的原因之一。
即便冯仕谦叮嘱过不能给多,吴管家仍旧抱着一丝侥幸地想,就一次,就一点,总好过他这么要死要活。
便一咬牙,道:“给他加。”
下人对吴管家的吩咐向来是不质疑的,听罢便要给许芳会续上,甫一上手,便有声音制止道:“不加。”
许芳会依稀听见了,觉得这声音很有几分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满脑子都是那句“不加”。
他很是难耐地呜咽了一声,忽然一头磕在了床头。
砰一声响。
他不觉得疼,只觉着里头有东西在爬,顺着血管一直爬到了脑子里,弄得他又痛又痒,苦不堪言。
冯铭之不需要他了,所以他们想害死他。
冯铭之,冯铭之……他口口声声说要同他成亲,他怎么能这么对他!许芳会这么想着又向床头撞了过去。
撞到的却不是冷硬的木头,而是带着温度的手掌。
有人将他从床上捞了起来,那手很烫,掌心的温度隔着皮肤传递而来,几乎灼伤了许芳会。
他的挣扎,哀鸣,在这人面前丝毫起不到任何作用,许芳会听见那冷硬的声音说:“拿绳子来。”
许芳会便是这时,一口咬在了对方的虎口处。
爹害他,师傅害他,姓周的掌柜害他,他们都在害他,他们想他死!所有人都在逼他去死!
许芳会恨死了,恨透了。
他将这股恨意尽数宣泄在了这只禁锢着他的手上,牙齿穿透了皮肉,他尝到了比烟土还要浓郁的血腥味。
他听见一旁传来慌张的声音,似乎想要拉开他,可始终没人上前。
那人任他咬了一会儿,然后将另一只手放在他头顶,安抚一般摸了摸。
许芳会有多痛恨大烟,就有多需要大烟。
因为太痛苦,所以异常贪恋这东西,却也因此陷入了强烈的自我厌恶,这两种情绪折磨着他,在他身体中形成了循环,让他愈发离它不开。
许芳会平静下来时天已经黑了,屋里没掌灯,四下静谧,他仿佛听见了另一道不属于他的呼吸。
接着,他被人放开了。
束缚解开的刹那,那一直温暖他的体温也消失了。
许芳会下意识伸手,攥住了一片衣摆:“冯……”嘶哑的嗓音吓了许芳会一跳,像是没反应过来,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发出的声音。
那人握了他的手腕,似是要将衣角从他掌心抽出,可始终没有进一步动作,只说:“睡吧。”
挺拔的身影罩下来,阴影中的五官始终模糊,看不清晰,许芳会怔片刻,视线缓慢向下,落在了他直立的两条腿上。
须臾,收回了手,缩进了被子里。
…
天渐冷了,屋外刮了大风,房檐下的两只灯笼在北风中胡乱摇晃。
房里烧起了炭盆。
香云近来常往这来,待不多久就会被许芳会赶走。
他不让她留在这里,但又很想偶尔能见见她。
这天,她搬了个小马扎坐在许芳会身边,嘴里念念叨叨,一时说她家里,一时说外头的事,张家长李家短。
说着说着便支吾起来,犹犹豫豫好半晌,终于开了口:“我听说二爷……”
她顿了顿,见许芳会转来了视线,这才接上:“他们说二爷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她打量着许芳会的脸色:“我也是听说的。”
许芳会反应有些慢,过会儿才醒过神:“多远?”
“很远,要坐船,坐飞机,叫……”她想了想:“好像是叫什么颠。”香云迟疑着,转回了那个亘古不变的话题:“也不知道二爷还能不能回来。”她犹豫了一下,到底没说,劝许芳会:“万一……你还是把烟戒了吧。”
虽然她没说,许芳会也猜得到。
冯家供他一日,未必肯一直供下去,等他被扫地出门那日,也就离死不远了。
许芳会并没有为此感到担心,他只是迷惘,迷惘过后便是空虚,仿佛失去了和这世界最后的一根纽带。
这夜,许芳会提着汤勺,温吞地向来送饭的下人开了口,问他有什么地名是带颠的。
那人想了又想,绞尽脑汁也没想出带颠的地名,翌日跑过来,说了个大坪颠,又说:“还有个大不列颠。”
”那是哪?”许芳会问。
“不知道。”那人摇摇头:“西洋吧。”
西洋啊。
许芳会垂下头,那真的很远。
他就着米粥想了一会儿,就是这一会儿,让他做了一个十分诡异的梦。
他梦见了冯铭之。
梦见冯铭之不算什么,诡异得是,冯铭之是站着的,浑身是血,手掌抚在许芳会的皮肤上,毒蛇似的游走。
悄无声息。
许芳会知道,这是幻觉,是以并没有多心惊。
他很平静地望着床边阴森可怖的冯铭之,然后伸手,勾住他的一根手指。
许芳会这才发现,冯铭之手上似乎拿了什么东西,仔细一瞧,原来是根拐杖。
许芳会望着那两条立着的腿,感慨般道:“原来你站起来是这样子的。”
旋即,他放开了手,将身子侧向了另一边,被子下的身体蜷缩着,怕冷似的团成了一团。
许芳会很清楚,这是假的,毫不动容地闭上了眼。
次日,吴管家没来,冯仕谦来了。
许芳会没像往常那样倚着,而是规规矩矩坐在了凳子上,只是不精神,肩膀塌着,没骨头似的。
一旁下人正在烧烟,许是太静了,让许芳会有些不自在,便没话找话道:“我昨天梦见二爷了。”
他没打算冯仕谦接茬,自言自语般道:“他站起来了。”
冯仕谦的确没有接茬,许芳会低着头,觉着冯家已经没有什么理由继续供他了,便说:“既然……”
与此同时,冯仕谦也开了口:“他的确站起来了。”
许芳会愣了愣,冯仕谦逆着光,仍旧是那副冷淡的口吻,并未就此说下去,而是道:“你该戒烟了。”
许芳会似没反应过来,冯仕谦又道:“交代不是这样给的,我当日将你送回来,不是为了让你给他赴汤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