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仕谦真的来了,在第三天清晨。
张平盛那日离开后就再没有回来,外头看守的换了批人。许芳会依稀听见冯铭之同他们说了什么,那人犹豫须臾,拿了水进来。
枪声便是这时传来的。
留下的这批人是南边跑过来的,活不下去做了土匪,冯铭之是他们干得第一票。
原先说得好端端的,他们绑人,拿到钱分去三分之一,只求财,不害命,谁想张平盛翻脸不认人,上来就打死了他们大当家的。
这些人原就不是什么正经匪盗,直到钱必安打上来,才知道张平盛早就拿钱跑了。
吴管家在冯仕谦后头进来,瞧见里头的景象脚步不禁一顿,当即哀痛的“啊”了一声。
冯铭之的伤遍布满身,本该是很狼狈的,可那双射过来的目光却让人凭生了股子胆寒,下意识回避了他的视线。
唯独冯仕谦。
二人短暂地对视了。
冯仕谦面容沉静,淡漠得一如既往,意外的,冯铭之目光冷淡地从他脸上扫过,破天荒地没说什么,只在对方走近之时,将许芳会的手攥得更紧了些。
许芳会是夜里醒来的。
他倒没什么,皮肉伤,退了烧就没事了,冯铭之却是伤狠了。
许芳会用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医院。
他歪头,先是看向了被冯铭之一根根捏过去的手指,继而抬眸,看见了他包裹着的手臂和额头,嘴唇翕动了几番,最后道:“手指有什么好玩的。”
冯铭之未语,许芳会也不着急说话。
他没力气,被抽了骨头似的酥软,整个人都懒洋洋的。
这感觉很怪。
察觉到他的走神,冯铭之微垂了目光,指腹摩挲着许芳会空荡荡的大拇指,突然说:“他来了。”
许芳会怔了怔,冯铭之又道:“你喜欢他。”
约莫着差不多有小半分钟,许芳会终于反应过来他指得是什么。
窗台被雨水敲打着,形成了一道道蜿蜒的波纹。被冯铭之捏着的手指蜷了蜷,许芳会说:“我不喜欢他。”
冯铭之瞧不出情绪的目光落在许芳会脸上。
许芳会以为他会生气,会吵闹,可他什么都不说,只沉默地望着他,望了不知多久,终于将视线从他脸上挪走,定在了被他捏住的手指上,自言自语般:“喜欢也没什么。”
他早已经习惯了。
许芳会没听清,他觉得不太舒服,思绪也随之飘忽。
冯铭之很认真地揉捏着许芳会的一根手指:“父亲喜欢他,母亲也喜欢他,即便他是父亲同外头的女人生的,母亲也觉着他好,我知道时实在是很不可思议,父亲喜欢他越过我也就罢了,母亲怎么也……”
“他在北边读书,他们就是赶夜路也一定要在中秋前去瞧他,明知世道乱……”到这停了一停,冯铭之垂着目光,勾弄许芳会的手指,像在谈论天气:“父亲死的时候还在念叨他,他一定很庆幸,陪在他们身边的是我,被压在死人堆儿里的也是我。”
冯铭之抬头,手指深深嵌入许芳会的指缝当中,同他十指相扣,口吻平淡:“喜欢他也没什么,毕竟那么多人都喜欢他。”
许芳会张了张嘴,还没出声,身体便猛然一蜷,心口好似被什么揪住了,就仿佛在冰天雪地里裸身行走一般。
那么冷,那么疼。
视线连同着冯铭之一块模糊,只依稀看见冯铭之变了脸色,嘴唇开合着似乎说了什么,可他听不清,听不见。
只是下意识地攥了手,指甲掐在深嵌在他指缝里的手指上,另一只手扭曲地揪住了胸口的衣襟,像爹曾经那样缩成了一团:“烟……给我……”
…
再醒来时冯铭之已经不在了,床边坐着冯仕谦。
许芳会打了针,正浑浑噩噩,看冯仕谦的眼神是茫然空洞的,冯仕谦似乎也没有要和他搭话的意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雨声停了,窗外仍旧黑漆漆一片,许芳会眼皮很重,压了千钧一般,他同样望着冯仕谦,直到再也撑不住。
鸦片抽走了他的精气神,许芳会闭上眼,听见了一声叹息。
之后几日,一直到离开医院,许芳会都没再见过冯铭之。
阳光很好,许芳会坐在床边,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台,听见声响回头,看清来人,肉眼可见地错愕。
这是他第一次清醒的见到冯仕谦,手挨着衣裳蹭了蹭,竟有些不知所措。
冯仕谦停在门边,并未走近:“我来接你。”
许芳会嘴唇微动了动,冯仕谦又道:“他在治疗。”
许芳会反应有些慢,冯仕谦并不催促,直至他回过神,问出那句“我能看他吗”,方道:“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