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孟桑榆似乎长大了不少。
铜钱镇县衙。
经过大半天的问话,狄非顽走出县衙大门时头顶上的太阳已经往西边偏斜了不少。
走下台阶,转动着发酸的肩膀,他开始让视线有意识地在四处搜寻。
本以为寻人之事还要费些功夫。
怎知仅是一眼,就让他成功锁定了那人的踪迹。
“小白眼狼,哥哥在里面受苦,你倒是悠哉闲适得很!”
低眉浅笑,狄非顽口中揶揄着,脚下的步伐却是坚定地朝着长街尽头而去。
长街拐角处的茶摊上。
孟桑榆随意叫了壶茶后便支着下巴,静静注视着街上的人来人往。
她看见了清晨凉快时辛苦赶路的乡下人挑着扁担,一边吆喝着“卖菜喽,新鲜菜!”的喧闹。
也瞧见了日上三竿,打烧饼的男人擦着额头的汗珠,数着剩下的烧饼,盘算着今儿个能入账多少的专注。
许是烧饼混着芝麻的气息太香,哪怕隔了稍远的距离,孟桑榆还是忍不住跟茶摊老板打了声招呼。
“叔,我去买俩烧饼就回来,您帮我把位置留着!”
“行,叔帮你看着!”
得到肯定答复,孟桑榆小跑着前进。
不多时,她就拎着两个烧饼又坐回了原处。
如今已到了七月,说是三伏天的尾巴,可在街上走个一圈下来,感觉跟中伏时的湿热也差不了多少。
孟桑榆这一来一回就跑得脸上泛起了一层红。
无所谓地用袖子扇风,再咬着烧饼,跟无数个往日晌午一样,她望着长街与天际交接的地方,消磨着大好时光。
“看什么这么入神呢?哥哥来了都不知道打招呼?”
少年清冷中掺杂着丝丝怨气的声音突然而至,小小打破了下夏日的沉闷。
原本以为会失神到傍晚的常态没有出现,眨着眼回过神来,孟桑榆没有吱声,而是将多出来的烧饼先递了出去。
“……给我的?”
狄非顽浅浅一笑着反问。
等孟桑榆点了点头,他才伸手去接。
而将烧饼拿过来一瞧,却是惊觉,被烤德酥脆的饼皮被从中间划开,鼓鼓囊囊的面“肚子”里还塞有不少油炸馃子。
“馃子用火烤过,里面还夹有些咸酱。”
这种吃法是卖烧饼的老板介绍的,孟桑榆之前没见过,更别说吃了。
她想尝,又不敢。
所以——
“你快尝尝!”
孟桑榆好奇地催促。
狄非顽:……
还真是小白眼狼。
这是拿他试毒呢!
“桑榆妹妹给的,哥哥当然要好好尝尝!”
泄愤般狠狠咬下一大口,真别说,只这一口,还真让连早午饭都没来得及吃的狄非顽体会到了五脏庙受到供奉的嘶叫。
克制住去咬第二口的冲动,他揶揄道;“烧饼老板果然是买烧饼的,只是这个被我吃了,桑榆妹妹——”
狄非顽本意是想馋馋孟桑榆的。
甚至说话的时候,他还故意将缺了好大一口的烧饼往两人之间推了推。
“没事,这个本来就是买给你吃的。”
孟桑榆竟是坦然接受了现实。
她没有胡闹着让狄非顽也不许吃,更没有嚷嚷着让人再去给她买。
而这也就算了,在狄非顽又开始想起“孩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的惨痛经历时,一杯凉凉的花茶被推到了他面前。
受宠若惊的狄非顽:……
这茶也有毒?
铜钱镇的餐食管理是不是太差劲了点儿?
“给我的?”
面对突如其来的好意,狄非顽这回没有去接。
再想起刚才拿过烧饼的动作,他竟反省着是不是因为饿过头,才会导致他从一开始就直接放松了戒备。
又回忆了下这些年掉进坑里,被孟桑榆气个半死,顺带为“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此等真理添砖加瓦的经历,狄非顽将烧饼往外推的同时整个身子还朝后仰了些。
“你不渴吗?”
大概是真饿了,以至于狄非顽隐藏情绪的能力都锐减了不少,闹得一向没什么眼力界儿的孟桑榆都看出了他的抗拒。
把茶碗又往前推了推,孟桑榆认真地问:“我以前没给你倒过茶吗?”
干嘛避她跟避鬼一般?
自打两人认识,就开始操劳的狄非顽:……
小白眼狼应该给他倒过茶吧?
就像是……在他脚边插了三炷香,又往他脚下敬了三杯假酒的那天。
“怎么卖烧饼时没给自己也买份好的。”
当事人自己逼着自己回忆痛苦,真真是说不出的残忍。
没敢去旧事重提,狄非顽略显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孟桑榆对此倒是没有多大反应。
替自己又倒了杯热茶,她自然道:“因为摊子上只剩两个烧饼了。”
“是吗?”
狄非顽微微挑起眉梢,却是重新将烧饼拿起。
状似无意地扫了眼远处正准备再出一锅烧饼的饼摊老板后,他调侃道:“这花茶不便宜吧?”
孟桑榆:……被发现了。
“我点了最贵的。”
贵到她都只能干啃烧饼了。
好在茶摊老板看在她花钱多的份上,既肯给她留座,又愿意免费给她添水,才不算太亏。
“我还没问你呢,昨个到今天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孟桑榆花了那么多银子就是为了等人,这会儿给了狄非顽一点儿喘气的机会,她自然要言归正传。
想着一大清早醒来,就出现在镇上的经历,说起来孟桑榆还是晕晕乎乎的。
“我昨天昏过去之前找小狼,让它给你帮忙,它有听话吗?”
“它有带玉佩去帮忙把小三跟小五叫到深林。”
狄非顽事无巨细地讲述着昨日孟桑榆失去意识后发生的一切。
当然有关他们三兄弟的密谈被自动忽略。
而在聊到温婆婆的尸体被县衙捕快抬回来一事时,狄非顽出现了片刻的迟疑。
因为昨日孟桑榆正是在揍了人后发现不对劲,不顾他的阻拦返回茅草屋,看见了温婆婆的尸体后撑不住的。
“没事,县衙查案是应该的,等查清楚了县老爷记得让我去将温婆婆带回家就行。”
也算是跪过县衙,下过大牢之人,孟桑榆自认为还是知道查案流程的。
吸了下鼻子,强忍住想哭的冲动,她将双手伸出,露出两截手腕,道:“不说那么多了,你把我抓走吧!”
忽然被赋予捕快之责的狄非顽:???
他是又咸吃萝卜淡操心?
还有,这是闹得哪一出?
“温婆婆是被昨日逃跑的男人杀的,但男人也死了,县衙只要查清男人的身份,这个案子就算结束,到时候……你就能接温婆婆回家。”
慢慢捋清孟桑榆东一脚,西一踹的思绪,狄非顽解释完第一件事后,又道:“县衙查清了,你是为了抓住凶手才揍得人,不用抓你坐牢。”
“我知道。”
孟桑榆丧气地垂下脑袋,“可我打了人,县老爷理应派人带我回去问话的。”
“……”
狄非顽:“昨晚上已经问过你了!”
“咦?!”
孟桑榆惊讶,努力回忆了下发现什么也想不起来,沉默片刻后她竟是压低了声音,提醒道:“你下次不要为了我动用私权!”
狄非顽:……他个县衙算账的小学徒,哪儿来的私权!
“咱们昨晚就到了铜钱镇!”
狄非顽耐心解释。
有时候他真想把孟桑榆的脑子撬开看看,里面是不是除了话本子,就只剩话本子!
“我知道。”
孟桑榆点头,看样子是恨不得将“你说得对!”四个字挂在脸上,偏偏口中还在小声嘟囔着,“我懂,我都懂,有些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
深深的无力感在狄非顽心里炸开,不愿再对牛弹琴,呼出一口气后他也有样学样,只找重点聊,“说说你怎么跟死者认识的吧。”
“你问的哪个?”
闻言,孟桑榆立马正经。
在她看来,狄非顽定是为了不让她被抓,才跟县老爷换来了这次在外面问她话的机会。
就是吧,这不穿官服的“新手捕快”技术有点不行。
只是难为了她,还要看穿不说穿。
“先说说温婆婆。”
狄非顽还不知自己的“伪装身份”已被揭穿。
不,更为准确的应该是他就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层“新手捕快”的荒唐身份,而他之所以如此问话,完全是因为昨个在跟李归也和齐消商量后得出的结果。
对于抽丝剥茧后剩下的谜团,他们与其胡乱猜测,还不如在合理范围内直接了当些。
而此刻的套话,正是计划中的一环。
“温婆婆是我在有次发病醒来后偶然在深林里遇见的。”
对于亲身经历,孟桑榆可谓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她还不知狄非顽的真实意图,甚至还沉溺于她在悉心呵护一位未来捕快的满足中。
“温婆婆说她能帮我把病治好,我想了想就答应了。”
“……你就不怕她骗你?”
套话的思绪不知觉间跑偏,尚未有所察觉的狄非顽又想教训孟桑榆懂不懂外面坏人多的道理!
“我有什么好被骗的?”
孟桑榆从始至终都没觉得让人看病这事儿有啥不对的,“温婆婆说看病不要钱,我试一下反正又不吃亏。”
“再说了,我当时每次发病都快疼死了。”
“不看是死,让温婆婆看了不一定死,那我干嘛非要去死?”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实乃常态。
孟桑榆对此坚信。
狄非顽亦是无法反驳。
只是——
“若是温婆婆……将你也治死了呢?”
那可是将另一个死者圈禁,养成药人的医者,又会是什么良善之辈?
“那就死马当活马医呗。”
看病这事儿本来就是一场豪赌,尤其是对于他们这种乡下人。
不过好在,她孟桑榆赌赢了。
“你这是命大!”
望着孟桑榆仍是一副无所谓,甚至庆幸能被孟婆婆医治的笑脸,狄非顽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他的心口发闷,喉咙也发闷,以至于说人命大这几个字是以一种低吼的声音发出。
“你……”
孟桑榆呆住,旋即却很是自豪道:“所以你爹才能选上我,给你冲喜呀!”
“……”
被孟桑榆没心没肺的模样刺痛双眼,狄非顽垂眸,一时间竟无力反驳。
扶额,遮挡住视线,不再去看令人生气的小白眼儿狼后,他继续道。
只是这回的声音有些连他自己都没能察觉的发紧。
“再说说你跟昨日跳窗而逃的男人是怎么回事吧!”
“那个男人!”
像是提到了什么晦气玩意,孟桑榆的嫌弃溢于言表。
闻声,狄非顽敏锐察觉出了线索的诱人气息。
他故作关心地抬眸。
下一瞬,却是接收到孟桑榆跟盯着千古罪人似的眼神,直盯得他心里发毛。
“你不提昨个那个男人还好,一提起来我就来气!”
“我为什么认识他?”
“还不是因为你这个打小就阳气不足,还三天两头只会生病的病秧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