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发现挣扎痕迹,凶手作案时,死者在第一下后并未完全失去意识,说明凶手力量方面较弱。
作案手段野蛮,面部特征被利器及钝器双重毁坏,死者身上衣物全无,暂不确定是否有谋财目的。凶手具有一定反侦查能力。
根据目前判断的第一处伤,暂时推测凶手身高在一米五五上下,有未成年犯案可能……”
温澜沉的声音戛然而止。
晏景医松开摁在录音暂停键的手,喃喃重复。
“未成年犯案……”
未成年犯罪兼具了野蛮性与报复性的特点。倘若死者身份确实是林安一,那么,与之存在霸凌者与被霸凌者关系的陶于昌,自然会被加重嫌疑。
只是,就算之后的推测,建立在了确认死者身份就是林安一的基础上,但,光是林安一曾经欺负过的同学就不占少数,陶于昌只是其中之一,而非唯一独一。
且这个年纪的孩子,一米五五左右的一抓一大把,虽算得上是一个细节刻画,但实则帮助不大。
……说到底还是现有的线索太少。
由于少,导致现有的嫌疑人刻画虽有特征,但特征实在大众,即使与嫌疑对象符合,也依然无法排除具有相同特性的对象。
并且,他们如今对陶于昌的怀疑,仅仅立足于林安一一案。
若先前民河初中的两起案子真与本案相联系,那么,假设陶于昌与另外两名死者生前并无瓜葛,则怀疑对象又要重新找、或是考虑共同作案的可能。
然而以上的推论,前提不可避免的,都得是首先确认死者是林安一。
在这点未确认前,冒然进行推测显然不是正确选择。
许是看出他的顾虑,沈衡翳借着限速,迅速往身旁看了眼,少有地作为安抚那一方,开了口∶
“放心,既然指纹已经提取,确认身份也是迟早的事。
如果死者真的是林安一,那么接下来的调查,我们今天就能继续。
就算不是……”
他顿了顿,尽量用放宽松的语气继续道∶
“那也只是时间延长的问题,你别太担心。”
说是安抚对方,事实上也是在安慰他自己。
照死者的情况,多半是仇杀没得跑,案件追查时间每拖一点,都相当于是在为凶手逃跑,提供了有利条件。
“…为什么凶手记得抹去面部特征,却落下了指纹呢……”
抹去面部特征与抹去指纹之间,并没有固定的逻辑联系,沈衡翳只是自个心里头纠结,因而开口时也是自言自语式的小声嘀咕,却被晏景医听了个完全。
他淡淡回应∶
“是啊,为什么呢…”
沈衡翳一愣∶
“晏顾问也想到了这个问题?”
晏景医并未持有肯定答复,只是坦然分析∶
“寻常命案里,凶手行凶通常有一定的冲动性,也正是因为这种冲动性,才导致大多数凶手在行凶后,第一反应是远离现场,并不会对尸体做出太多销毁证据的事。
即使有,这种捣毁面部的也占少数。
而本起案件,凶手不仅准备了利、钝两种作案工具,还挑准了作案时间与地点,无论如何看,都是早有准备。
而这样的凶手,单按我个人的逻辑思维来看,除非目的并非是避免警方查到死者身份,否则,这种记得扒光衣服、刮糊面部特征,却忘记了同等重要的指纹这种事,我认为不大符合目前凶手带给我的感官。”
还真是和他想到一块去了!
若不是手上还握着掌握二人生命的方向盘,沈衡翳真的很想在听完这话后立即拍手称快。
只可惜这目前也只是想想,没证据证明。
沈衡翳不免遗憾,又开口猜测着搭话∶
“晏顾问,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有人在凶手作案的时候突然出现,这才打断了他进行销毁指纹的计划?”
“你是想说,可能存在未知的目击者?”
“呃…也能这么说?”
晏景医笑笑,挪了挪身子,给自己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
“也许吧。
但如果是这样,假设在目击者没有注意到死者的情况下,凶手同样也能够在目击者离开后,二次返回现场进行销毁指纹的动作,但事实上并没有。
……实在让人想不通啊。”
“……有道理。”
沈衡翳点点头。
难道是避免破坏现场?哪有杀人凶手那么好心。
还是说避免在现场留下自己的痕迹?这个可能性更大。
但如果真有目击者的影响,那他们无法确定,当时的尸体究竟是在第一案发现场,还是在尸体被发现的土坡上。
如果是前者,那凶手担心留痕的可能性不出意外会大概率降低。
在线索不足的情况下,可带来的猜测与可能实在太多。
……再这样想下去,怕是还会干扰之后的推测。
虽说有几多不情愿,但沈衡翳还是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话说…
晏顾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对陶于昌那么关注吗。”
晏景医没在意对方的话题突转,倒是配合道∶
“洗耳恭听?”
沈衡翳笑笑,没有立即接话。
窗外景物后移飞快,圈圈山路而下,光线范围随之扩大。
直至出了山地范围、到了平地,沈衡翳才松口气,再次出声∶
“晏顾问,你知道培才书院的案子吗?”
两年前在东都与湖西之间的地界,出了起大案,虽说没有命案,但涉及人员众多,也有几名受害人的死亡有其的间接影响,因而在当年,至少在他们这片,闹得挺大。
那也是沈衡翳入职以来,接手的第一起大案,正是因为那起案子,他才被破格从中队长晋升到大队的副队,不然也不至于未到三十就有机会升到大队长。
因而,于他而言,培才中学那案子意义非凡,自是印象深刻。
同时,没记错的话,由于培才中学第一例爆出的受害人坐标东都,因而这案子,一开始是东都市局进行第一阶段侦办的。
两年前的晏景医还在东都市局工作,即使没有亲手侦办,那应当也会有所听闻。
听到晏景医在他的意料之中中回了声“嗯”,沈衡翳心上松快了些,省下了预备的解释词。
“两年前那场案子,我有负责参与,当时还清点了受害人名单……
而陶于昌,就是当年的受害人之一。”
他记性向来不错,尽管当初清点名单时只有匆匆一眼,可在看到陶于昌那刻,依然能在记忆里抽出这一角进行匹配。
虽说回忆的时间相对更长,但好歹正确率不低。
“我们当时在现场解救出的孩子有三十七个,各个身上都不忍直视,好点的只有鞭痕、烟头烧伤这类痕迹,严重点的,什么伤势都有,全身上下每一处好肉。
更重要的是,虽然我们在之后为他们找了心理咨询,但大多数孩子在回归正常生活后,依然无法适应,而且性情大变,不爱说话、做事唯唯诺诺,话一旦说重了就会应激,甚至会失禁……
总而言之,在事情曝光后的短时间内,他们难以恢复正常生活状态。”
“所以,沈队长是担心,陶于昌在案件结束的两年后,依然如此?”
“是。”
沈衡翳答得干脆。
“我在结案后,私底下也去看过几名受害人,怎么说呢…”
他轻“啧”一声∶
“……他们在肉/体上算是获得了拯救,但在精神上,依旧饱受折磨。
……但我无从帮他们。”
不知道该怎么帮,不清楚该从哪里帮,更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足够的能力帮。
那些孩子小点的都只有十三四岁、甚至十一二岁,大点的也仅是十六七岁,都该是些风华正茂的少年人。
然而,他们在获救后,却全然没有与之年纪相符的活力。
尽管当代中学生常伴有一种学到疲惫的死气,但在某些情境下,还是会突然恢复生气。
譬如一杯奶茶、一场球赛,甚至是一阵清风……这类能让他们觉得,自己是活着的那些瞬间。
可是那些孩子没有。
无论看到什么、得到什么,他们的眼神都是木讷模糊的。
沈衡翳唯一一次见过从培才书院出来的受害人,突然间拥有灵魂的模样,是在一次紧急警情——
有个受害人,从高楼一跃而下。
在那一刹时,他发觉到那个孩子混沌的眼神里似是有了光亮,然而那抹亮色只停留在空中一瞬,便在一声闷响后消失。
那孩子走得坚决,没有留给任何人救他的时间。
后来他寻访了那孩子的家人,这才知道,原来对方从培才书院出来后,就不愿再同家里人说话,甚至看他们的眼神,像是在看仇敌。
并且,受害人每日做的事,除了发呆,就是想着如何自/杀。
于是在那名受害人挣脱书院不久,便又被家人送入了精神病院。
“后来我又接连寻访了另外几名受害人家属,发现情况大差不差,好点的,即使是回归了原来的学校,也无法融入群体,甚至还出现了…被孤立的情况。”
沈衡翳闷声道。
他虽不懂什么相关的学术理论,但生活经验让他清楚,这种生活环境,对受害人的心理恢复,只会有害无利。
而陶于昌的情况,让他很难不想到这些。
……尤其是得知对方在学校被欺负的时候。
每起惨案的发生原因,在那之前都有迹可循,而每一种经历,都有可能成为一起惨案的导火索。
他实在不愿,再看到一名本该处于大好年华的孩子,因为本不属于自己过错的过错,而选择抛下了求生本能。
两年前他因能力不足、经验不够,没能阻止那场惨案,如今看到与曾经那名受害人有相似经历的孩子,自是不自觉想去伸手拉一把。
起码这回,他希望能阻止一条生命的自我裁决。
沈衡翳近段时间工作压力直线上升,别说上头还压着的两场大案没有完全解决,光是平日零碎的小案也够他忙活的。
甚至是一些家属情绪的慰问工作上,他都会因为顾及着晏景医一人恐怕忙活不过来,而去帮上一帮。
此时偶尔的情绪宣泄,晏景医自是不会去打断,只是安静听着,再时不时适当地附和一两句,也便默默止住了原定的讨论打算。
詹衔盛至今没把当时培才书院的受害人名单发给他,而沈衡翳方才的回忆,又让他忍不住同先前的疑惑相对。
什么父母会坚信自己的孩子是自/杀?
——平常就成日想着自杀、并将其挂在嘴边的孩子的父母。
尽管那样的父母兴许早在孩子将那话题说得久后,就当做一种习惯,放下警惕。
但比起责怪自己,他们更加会接受,应当是孩子自己的选择。
毕竟如果他没记错,当初送孩子进培才书院的,基本都是孩子的亲生父母。
而在培才书院倒台后,闹得最凶的,依旧是他们。
这样自认对孩子“问心无愧”的“好家人”,怎么会在孩子撑不住、选择自我了断后,认为是他们的过错呢。
如此一来,坚信孩子是自杀,兴许更能让他们满足心理上的安慰。
……说起来,詹衔盛怎么这次的消息至今未回?
还有东都的人,为什么不打一声招呼就来了湖西,还指明要见他?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们到时,在湖西市局门前,赫然停着三辆与整个市局气质都不符的警车。
不用多想,沈衡翳光看那全然陌生的车牌,就知道是东都的。
没等他们进入室内,便有人先行走出,那身形叫人眼熟,沈衡翳看了眼那人有些潦草的发型,立马认出——
是祁沧旬。
这位祁支队长想来近几个月过得也不痛快,甭说那拖得老长的半拉子脸,光论眼下那两团乌青,瞧着就比两个月前要深了不是一星半点。
不待沈衡翳作出什么反应,祁沧旬就跨大步走来,一眼都没往他身上瞧,径直就过来想扯过晏景医的胳膊,结果被后者轻巧避开。
“祁支队,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