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挖出完整尸骨共计四十二具,大的二十三、小的十九。完全白骨化的则有二十五具,剩下的掩埋时间都不长,有六具一看就是两个月以内埋的。”
李志君喘了口粗气,伸腰道。
“不止。”
温澜沉未抬头,仍蹲着查看地上新掘出、仍沾有湿泥的尸身。
现今挖出的尸体,完整的便有四十二具,除外还有部分碎到只能拼凑的白骨。
而这还只是小范围内的挖掘成果,甚至还没往深里挖。
“师父,这些…都是婴儿的骨头吧?”
钱博之轻声发问,说话时手中正举着根细而长的骨头,而在他面前摆着的,则是具从头骨到足骨不到五十厘米的尸骨。
像这类尸骨,仅是相对完整的,现在就有十九具,有些较为新鲜的还保持着被掩埋时的动作,都是团成一团的。
这本是个很蠢的问题,毕竟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人骨,即使是侏儒,也绝不可能有这样小的骨头。
好在温澜沉并未责怪他,只是轻轻“嗯”了声,在点清尸骨后,便小心地用一块草席将这些小小的骨头盖好,那草席因尸骨而有所凸起,仿佛有一排孩子蜷缩在里头。
她们生前,并没有被任何衣物包裹。
温澜沉神色凝重地压了压口罩,正想抬头去看那些成人尸骨,可又被一声更为沉重的叹气拉去注意。
“温主任呐,这两具尸骨你怎么看?”
他转头,看到的正是被摆在最显眼处、姿势诡异的两具白骨。
那两具尸体已经完全白骨化,呈现铁锈色,细看还能发现不少裂纹,有些本就细小的骨头也都出现断裂,显然是风化许久。
它们身上同样□□,至于尸身动作…既然会保持这样古怪的姿势,又排除死前死者自己摆出的可能,那就必然是人为。
既然动作是人为,那它们身上的衣物,有大概率也是被人为扒去的,并不同于那些婴孩。
见他迟迟不应,李志君又用手边给二人扇风边问:
“唉、要不咱把岳大姐叫来吧?看骨头这事儿她在行啊!”
他口中的“岳大姐”,只有岳池州无疑。
湖西市局的法医部门有两把“刀”,一把是从东都调来的温澜沉,而另一把,便是湖西本部的岳池州。
不同于温澜沉,岳池州从院校毕业后,一直都在湖西工作,一辈子在岗位矜矜业业,这才凭一己之力在退休前干到了刑侦支队队长的位置。
湖西市局统共也才十一支支队,刑侦占俩,她领导其中之一,由此便可想而知她的工作能力到底有多强悍。
而作为法医,她虽可配称上一句“全能”,但最为突出的,还是她的识骨能力。
仅看一眼尸骨,她就能迅速分析出死者类别、还有身高体貌甚至生活习性,接着还原出犯罪现场。
就算是风化多年的老骨,她同样也能在细枝末节中找出端倪,而后靠着分析来搜查出无名尸骨的身份,且正确率极高。
这种能人,就算在东都也是稀有的。
如果让她来,别说这两具风化的骨头,就算是身后那些骨头,李志君觉得对她而言,也都只是洒洒水的功夫。
然而温澜沉却拒绝道:
“岳支队在忙另一起案子。”
那就没办法了。
李志君颇为遗憾,但又很快凑上去:
“那温主任!你能看出这两具的性别不?”
好歹也是一把手呢,就算没那速度,好歹也有这能力啊!温澜沉他虽不熟,但在局里的口碑,李志君还是听过的。
果然,温澜沉淡淡道:
“左男右女,除外,应当有胖瘦差别。左胖,右瘦。”
“嘶…这咋看的啊?”
见对方有些蠢蠢欲动,温澜沉一瞥眼:
“小钱。”
闻者一激灵,浑身一僵,看了眼温澜沉后,赶紧挪步到白骨前,一边努力瞧,一边磕磕绊绊地分析:
“左边这具…它这个骨头更粗壮,然后还有这个脊柱……”
见那边应当无碍,温澜沉才转过头,看着另一排摆好的完整尸骨,眉头皱起,心中暗道:
女性,生前遭受严重打击,全都是。新鲜尸体,无内脏。
“好,我明白了。”
电话挂断,沈衡翳深吸一口气,望着审讯窗内已经坐好的铃兰,开口道:
“准备审讯。”
清脆的碰撞声传遍审讯室,铃兰到此时仍随意地摆弄着头发,抬眼瞧见神色严肃的沈衡翳,依旧没有紧张,反而又勾勾唇:
“呀,沈警官~又见面啦~?怎么样,查到山洞了~?”
“……夏求南究竟在哪?”
见他没直接回答,铃兰有些不悦地努努嘴,眼珠一转,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又笑了起来:
“沈警官~你不按规则来,算啦~谁让我心水你呢?那就勉为其难…先告诉你一下吧~”
她微微前倾,放轻了声:
“其实呀~你早就见过她啦。”
早就见过…
沈衡翳眉头一皱,脑中闪过十几个在凤飞酒吧见过的面孔,忽而,一个挺着肚子的女人呈现在他的脑海里。
难道是她?可是…怎么会?!
见他神态顿悟,铃兰笑得更加灿烂:
“看来沈警官猜到了呀~!是呀~就是之前打我的那个孕妇噢…哎呀,说错了,应该是…被我指使殴打我的孕妇……嘿嘿~
沈警官~你是不是很奇怪呀?”
她挑挑眉,一双眼睛像是在闪光,充斥着股疯态的兴奋:
“你是不是在奇怪…奇怪她当时明明离你那么近、明明可能知道你的身份、却并没有向你求助?嗯?”
她眼底的兴奋几近溢出,可这次,沈衡翳却并未如她所愿。
他只是冷静道∶
“先前奇怪,现在不了。”
他嘴上一顿,忆起之前握住那名孕妇的手臂时、上面密密麻麻的针孔,又想起刚刚得到的消息里,那满片的罂粟田,几乎肯定道:
“你给她注入了毒品。”
铃兰怔愣后,并没有立即承认∶
“嘿呀…看来确实发现山洞了呀?哼哼……”
她依然笑着,媚眼弯起道漂亮的弧度∶
“是呀,是我注入的,沈警官,你知道吗?她在失去孩子前,都还跪在我面前,苦苦哀求着让我施舍给她一点毒品…哈哈哈哈……”
手铐被砸得哐哐响,铃兰垂头笑得越发大声,连泪花都出现在了她的眼角。
如果光听那笑声,她好像很开心。
一直笑到浑身颤抖,她才逐渐停下,随便蹭了下眼角∶
“沈警官…你看,控制一个人…就是这么简单!只需要那么一小袋粉末,她就可以完全不管她的孩子还有亲妹妹~!嗤哈哈哈哈…是不是很有趣?”
她又蹭了蹭新挤出的泪花,抬眼见沈衡翳仍是一脸冷漠,心上无趣,随即把脸撑在手上,张嘴打了个哈欠∶
“沈警官~你好无情哦…唉,好吧~既然你们已经找到那个洞了,那我就再给你说些趣事儿吧~”
铃兰口中的“趣事”,必然不是什么好事。
沈衡翳咬牙,藏在桌下的手忍不住握得发出响。
这次审讯,晏景医并没进来,只在开始前给了他耳麦,让他时刻保持镇定,毕竟以铃兰的性子,他越激动,对方就会越觉得有趣,反而会拉慢了审讯进度。
可这实在是……
沈衡翳又试图深吸口气调整状态,奈何被铃兰死死盯着,他生怕动作一大便被对方发现破绽,他们的进程受不得再拖了。
“别急。”
一声细语经耳麦入耳。是晏景医。
“吸气力度放慢,眼神别离开铃兰。可以跟着我的呼吸频率慢慢来。”
话音落下后,连续的气声传来,应当是刻意调节了距离和角度,耳中传来的声音酥麻但不刺耳,是恰到好处的力度。
沈衡翳面上仍直勾勾同铃兰对视,面下则不自觉跟着晏景医的呼吸声逐渐平复情绪。
差不多了。
沈衡翳暗暗朝监控比了个手势,听那头的呼吸声淡下,应当已经将耳麦转移回原处,于是再次对铃兰开口:
“什么趣事?”
铃兰方才观察了半天,愣是看他从神情压制到恢复平静,不禁大失所望,闷闷不乐地又压低了头:
“怎么办…我又不想告诉你了……”
言毕她还不忘偷瞄沈衡翳的态度,可惜仍是一无所获,便直接一脑袋趴在了审讯桌上,微微侧脸,就只留了只眼睛往前瞧着对方,叹气道:
“唉…没意思没意思!太没意思了!沈警官你怎么这样啊!啊啊算了算了…!哼…”
她猛地支起身,又甩了甩手腕上的铁铐,抿抿嘴又弯起一抹小小的幅度,歪歪头道:
“沈警官,你们找到山洞后,有没有发现很多尸骨?是不是有很多小小的、和小狗崽子一样小的尸骨?
你想不想知道…它们都是谁的骨头呀?”
问出这样的话,一定不是想说单纯的婴儿骨头。
沈衡翳收紧了心:
“谁的?”
铃兰用脚尖轻轻踩着鼓点,就连说话都像是唱歌般带有旋律:
“都是女婴的哦~”
原来如此。
……果然如此。
楚歌在回忆时提起过,凤凰镇的女婴数目少,虽然当时并没有具体说明,只有可疑猜测,可当温澜沉提到发现多具婴儿尸骨时,该确定的,也都能想到了。
凤凰山底下埋葬的,是无数女性的冤魂。而且是…无论年龄上下限的,女性冤魂。
铃兰会说这些,绝对是另有目的。
沈衡翳手攥得生疼,倒吸口凉气后才径直开口:
“你想说什么?”
“嗯?”
铃兰又歪了歪头,露出仿若天真孩童般的笑:
“我不想说什么呀。我只是很好奇…”
她睁大眼,恨不得把沈衡翳的变化全全收入眼:
“沈警官,费尽心思救这么个破地方,真的值得么?”
值得么?
沈衡翳总觉得,这句话应该不只是问他的。
或许当年,在面对晏秦淮的时候,铃兰同样也有过这样的疑问。
值得么?
见他迟迟不应,铃兰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眼睛顿时闪耀着光芒,可不等她准备说什么,沈衡翳铿锵而坚定的声音便直接将其打断:
“值得。”
这回不仅铃兰当即顿住,站在外面看监控的晏景医也是同时一怔。
不是错觉,沈衡翳在说这句话时,往监控方向看了眼。
虽然只是迅速的一眼,但晏景医能确认自己没看错。
对方在想什么呢?
隐隐有个答案在晏景医心中冒出,但答案的主人并没有留下细究的时间,沈衡翳再次开口,这回终于回到了支配者的位置。
“既然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那么现在,该到我了。
凤凰山山洞中摆在土堆上的两具尸骨,是不是当年皮肉巷的两名主使人?或者说,是当年买下你、并让你被迫…放弃抵抗的人?”
“‘放弃抵抗’?噗嗤……”
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词,铃兰原先还有些失神的眼睛瞬间又唰地恢复亮光。
“沈警官,不要那么委婉嘛~直接些,对啊,他们就是逼迫我卖/身的畜生…唔…其中之二?
哎呀哎呀~沈警官,你们能注意到他们,我真是太开心啦!快快,快和我说说~!你们还发现什么了?是不是还有他们脚底的花?嘿呀~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是的,没错!花就是我种的!
可惜…你们来得太晚了,花早就谢了,真是可惜呀……”
她佯装遗憾地又垂下头,可嘴角的弧度却越来越大。
沈衡翳短暂犹豫后,还是开口打断:
“…他们的白骨上,没有穿衣服。是你让人脱的吗?”
他说这话前斟酌了好久,不确定这点到底需不需要问,毕竟单从案件出发的话,这个问题似乎并没有什么用处。
可有些事情他还是想确认——
铃兰当年,究竟是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