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作为私研所案的重要证人，还是作为军方的先锋官，刘一百在CBI这里都享受着最高优先级别的医疗待遇，CBI行动小队用单独派遣的医疗飞行组接管了现场伤员后，唯一的受害者刘一百就被直接推进了飞行器上单独的医疗抢救间。

佘岩坐在无菌隔离区外，看着治疗室门外的红色提示灯发呆。

怀音来军区，说是要找皮埃尔少将打听越空组的情报，顺便问问皮埃尔少将弟弟的事情，但是小章送来的最新触手感知信息打断了他们原本的计划，而刘一百的安危无疑更为紧急。

怀音当即就联系了央区警署直属的CBI调查行动队赶往西格玛区，在路上跟佘岩大致说了私研所的调查情况。

怀音也不避讳什么军警情报不能互通的默认规定，他甚至让佘岩直接拨通了皮埃尔少将的通讯，把目前的情报信息和他也做了同步。皮埃尔少将在通讯中当即表示会配合警方行动，但是希望警方能够在抓捕他弟弟后，能让他先和尼特聊聊。

“总之，怀音警官，尼特的事就拜托您和您父亲了……而对于您说的情况，军方这边我目前能做的是在越空组的任何升空权限前加一道司令塔的许可申请，这样就算私研所要执行那个所谓的乐土计划，任何飞行器升空通过拟态卵壳时司令塔都会知晓，之后的行动安排我们再联系。”

“好，那先这样，麻烦您了，皮埃尔少将。”

对，这就是目前能做的所有事了，现在的话，怀音那边已经和希顿碰头了，他们应该会对接下来的事进行部署安排，希顿那边很明显也有新的调查进展，交给他们就行了……

就交给他们吧，给自己一点时间，让自己静一静。

佘岩颤抖着攥紧了拳，把冰冷的手指收进相对而言更为温热的掌心，他坐在飞行器的客舱前段，安全带扭了几圈、随意地扣在身侧，鼻子前萦绕着机油混杂消毒水的味道，那味道不好闻，让人下意识就觉得这里不能让人安心。不远处，CBI行动小队的成员交谈着，嘈杂的人声、稳定的引擎，可佘岩却恍惚能听清治疗室内刘一百的心电监护声。

滴…滴…滴……

佘岩面无表情、眼神发直，只垂着头盯着作战靴前方的一个虚无的点，半长黑亮的直发垂落，遮住了他的侧脸。对于作为病毒属亚人的爱人，他一直劝自己，佘岩，你要学会接受程一已经离开的现实，学会习惯程一已经离开的生活，但是当第二个、第三个……一百个他出现在自己面前，佘岩发现自己真的很难学会这件事。

他总是试图去在新的那个人身上找到熟悉的程一的影子，除了完全一样的外貌之外，他也总是能成功找到很多很多的相似点，在很多个蜷在双人床一侧无法入眠的深夜，佘岩打开了搜索引擎，打开了网络社区，搜索各种各样的基因生物学资料。

而基因生物学知识证明，病毒这种东西的生殖方式属于自我复制、自我迭代，它会不断进步、不断学习并且不断克服，这和出芽生殖完全不同，出芽生殖是带有亲缘关系的、只有相貌高度相似其余全然不同的两个个体。

而病毒属亚人，那就是自我的复制，它的确没有办法复制上一个自己的记忆，但是它却能复制上一个自己的能力，并且做得更好。

比如爱佘岩这件事，在被程一的基因学会了，并且认为是一件值得继续发扬光大的好能力之后，之后的每一个自己都会这样爱佘岩，并且更爱他。

而程一从来没想过，这件事对于佘岩而言是一种多么残忍的折磨。

佘岩几乎都要接受了，接受刘一百已经死了，他也真的非常非常想要放弃在这份感情里备受折腾的心，可刘一百却被小章找到了，但他被找到的时候却又半死不活。

他经历了什么实验？他为什么会晕过去？他现在怎么样了？他会醒过来吗？他如果再也醒不过来，自己又该怎么办。

不要抱有任何希望，佘岩，不要抱有任何希望。

“患者家属在吗？”

！

“在！我是！他怎么……”

佘岩条件反射地想要站起来，可被他乱七八糟扣上的座椅安全带又把刚站起来的他狠狠扯了回去，出来叫他的医疗组医生笑了笑，温和地示意他不必紧张。

佘岩顾不上自己狼狈的赧然，这里都是警方的人，他们并不认识佘岩，他们只知道这是一位来自军方、担心受害者的家属，所以这些CBI组员们都只是善意地笑出了声。

那医生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语气和缓：“他没事，至少生理机能的检测结果都没有太大问题，不过他可能还需要睡一段时间，这是大脑的自我保护机制，我们在他身上发现了电极片连接和针孔痕迹，经初步检测，和之前齐娅案中得到的检测结果类似，所以可以推测，患者被注射了大量特制基因解离剂，当然还有其他成分，但是在飞行器上条件有限……”

而佘岩满脸怒容，借着怒气压下越发翻涌的鼻酸和心惊，他急切地打断了医疗组医生的话，“这叫没事吗？！私研所的那个人不就在后面那架飞行器上押着吗？去问一下他啊！”

他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那医生理解地点了点头，立刻向佘岩说明道：“当然，您不要着急，我们当然已经问过了，犯人配合程度不高，只说这是记忆紊乱的正常表现，他的身体没有大碍。”

记忆紊乱……身体还没有大碍？这医生怎么敢说这种话的！记忆……刘一百才诞生几大天，就记忆紊乱了？

也对，CBI是警方的行动队，他们并不知道军方的病毒属亚人项目，更不清楚刘一百身份的特殊性，可能在CBI医疗组看来，能把受害者全须全尾地救出来，只是记忆出了点问题，就已经算是很幸运、很及时的救援行动了。

私研所和记忆有关的项目……难道是，记忆继承？！

继承……谁的记忆？……

之前佘岩也算是参与了齐娅案，对于“记忆继承”案的始末他也有了解，记忆继承的服务对象是直系亲属，但刘一百又不存在什么直系亲属，除非那个犯人是用刘一百测试非直系亲属的记忆移植之类的科幻设定，否则的话……

如果真是刘一百的“直系亲属”，那会是谁？

佘岩反应极快，他立刻联想到同样消失在虫洞深处的同基因属先锋官，还有刘一百深入地下-2403一号引力洞前说的那句：

“他们在哀嚎、求救……让我快逃”

他们……不会是……！

佘岩猛一回头，抓住了某位行动组组员的胳膊：“现场！你们现场是不是还有不少人在收集线索！能不能联系上他们！”

“啊？”那位被佘岩抓住的组员吓了一跳，被这位黑发军官死死盯住的感觉并不好，这种不妙有点像作为猎物被蛇类锁定后冷飕飕的脊背发凉感，扑面而来的压迫性气息让他有些哆嗦地回答了黑发军官的问题，“肯定有啊，我们一直在行动频道里保持通讯呢……现场东西可多了，犯人根本就没有掩藏的意思，除了有个正在上传的不知名程序，目前技术组无法读取干涉阻止，已经联系央区总部……”

“这些我不关心！现场还有没有其他受害者！”

“嘶……您先松手，等下……喂，能听见吗？现场还有受害者吗？找一下。”

随后，那位组员用眼神示意佘岩稍等，佘岩却仍然死死抓着他的胳膊，被攥得死紧的作战服在佘岩的手心打皱，体现出他此刻极度不安与紧张的心情。

不要，不要抱有期待，佘岩，程一不可能还活着，程一没理由还活着……

那位组员仔细听着通讯另一头的回复，随后，他脸上的神色带了些莫名，甚至有些警惕地看了眼佘岩：“……是这样，好的，收到。”

他断开了通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在他开口的一瞬间，黑发军官看向他的眼神忽然带上了几分惶惑一般的恐惧，像是被捆缚的斩首犯人，无措无知、只能极度畏惧地等待着头顶的铡刀一瞬下落。

“现场没有其他受害者，但是，的确有不少相关资料显示，这里曾经有过其他受害者。”

佘岩徒劳地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下文。

该问什么呢？私研所内的实验品有很多，那些资料上的信息甚至不一定属于私研所的受害者，还可能是定制了私研所各种项目的会员信息，所以自己到底想问什么呢？

自己现在不过是像只快要饿死的地鼠，虚弱垂死之时头晕眼花地发现了一只虫子，于是不管不顾，即使那是响尾蛇的尾尖，也要扑上去品尝到底是死亡还是希望。

“那些资料里……有没有一个叫程一的。”

“程一？”

佘岩轻轻问出了口，而那个名字却被这位CBI组员用非常平常的语气提起，轻易就能血淋淋地悬吊起佘岩的心。

“有吧，刚听我同事说有好几个名字里带数字的，不过不一定是真名，可能是私研所的编号吧？正常情况下哪有那么多用数字当名字的人啊……”

“那边的两位，别聊了，坐回客舱，系好安全带，接下来我们将要进入气流扰动区，感受到颠簸是正常的，不必恐慌。”

“好的驾驶员先生！佘岩大校，我们先坐回……佘岩大校？您没事吧……”

佘岩只顾着喃喃：“果然……”

浮在云层上的飞机和漂在海面的孤舟一样，不管是遇到气流还是海浪，人都是无所依凭的孤寂存在，佘岩被那位组员拉着坐回客舱座位中，他怔怔地意识到一件事。

他终于意识到了。

在气流颠簸中失重的一瞬，像无法抗争的命运拉着人往下坠。

病毒属亚人的数据库被盗并不单纯是个人买家的行为，而私研所的目的从来都很简单，所谓“基因贩卖案”的背后是记忆继承，是自我栽培，是乐土计划，病毒属亚人是私研所的实验耗材，而那个时候明明能够参与调查的佘岩却因为程一的离去伤心欲绝，他痛恨军方，所以束手旁观。

而他旁观的结果就是，直到现在，他才反应过来，原来错过救下刘一百机会的人不是希顿。

是他自己。

原来早在程一离开之后，原来早在基因贩卖案的时候，他就有机会去调查真相，去阻止这一切。

可他没有，他的心从程一离开后就像是被困在了一个从一开始、捂着眼睛默数到一百的躲猫猫游戏，数一的瞬间，佘岩就捂上了眼睛，而被找的程一转身离去，等默数到一百时，佘岩睁开了眼睛。

刘一百站在他的面前。

于是佘岩盲目的心如同终于找到了光明一般——

我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