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寻常的上午，天气明媚，和每一个沃列塔的晴天一样，虚拟的日光从东偏北的方向射来，将悬挂轨的影子投在正对面军政警那三栋高耸的楼上。

那笔直的影子落在高耸的建筑上，就像一柄锋利的剑从天而降，刺穿了所有虚伪的高贵与生命的特权。

站在电梯厢内的希顿只静静地看向外面，随着电梯缓缓升起，熟悉的景致让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首先，这电梯就和军方内部使用的电梯极度相似，同样厚重的特殊金属门，同样的new-shape金属气味。

其次，这样上升的景色，希顿曾在乘坐S号去司令塔时看到过，和到达司令塔时一样、相比较A号电梯而言相对缓慢的上升速度，以及差不多上升的高度。

西格玛区上空，也有和央区军方司令塔一样的空中浮岛？

说实话，这一部分的建设属于越空组的作业范畴，希顿确实不太了解，不过再多的疑问，应该都能从塞斯利安那里得到解答。

因为他此刻就站在电梯厢外，对于三人的到来，塞斯利安的脸上没有任何的慌乱神色，只是在视线扫向蜥蜴时带上了一丝意外。

电梯缓缓停下，厢门在“嗤”的一声排出气压差后徐徐打开。

“欢迎。我一直在想，四号分明联系了我，但他却一直没有来找我，到底是去了哪呢，原来是找到了我的儿子。”

……

再次见到那个人，蜥蜴本以为自己会立刻就直勾勾地、迫不及待地看着他，就像曾经眼巴巴地隔着玻璃缸，用视线追随着他身穿白大褂的、遥远而冰冷的背影一样。

但实际上，自己的反应却是在看见那个人的一瞬，就立刻把紧张的视线投向了莫斯。

此刻，包括希顿，也在偷瞧着莫斯的脸色。

和二十多年不见的、抛弃自己的唯一至亲重逢，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莫斯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

感动、委屈、痛哭、还是崩溃？……电视上好像都这么演。

但其实，这些感受好像都不是很强烈，莫斯甚至觉得有点尴尬，尤其是当蜥蜴和希顿都略带紧张和担忧地看着自己时，更尴尬了。

可能确实是因为至亲在生命中缺席太久，除了三岁前记忆模糊的时光外，塞斯利安几乎完全算得上是在莫斯的人生中完全旷工。

但是莫斯也还是歪七扭八地顺利长大了，这个破碎世界，谁活着能没有点心理障碍和精神疾病呢？一刷社媒，再乐观的狗都能迅速诊断出几个原生家庭缺失带来的毛病……

所以你们倒也不必太当回事，我真不觉得有什么，我已经没事了，真的。

塞斯利安的语气和神情都是一样的云淡风轻，但是眼神却在逡巡过三人之后就一直停留在莫斯身上了，那种目光如有实质，眼神的内容也复杂到了极点，似乎有歉疚，有怀念，也有感慨和压抑，只叫他的视线落在人身上都觉得沉重。

莫斯躲开了他的视线：“……呃，好久不见？”

这么说有点奇怪，因为塞斯利安的那张脸确实是太过熟悉，亲缘实在是个很奇妙的东西，下一代没有选择至亲的权利，似乎生来就背负着这样的联系。

塞斯利安一怔，垂下了眼，几缕银发松松地垂了下来，他和莫斯、希顿一样，都是有些细软的发质，无法保持一丝不苟的发型太久。

“嗯，好久不见。”

蜥蜴上前一步，拍了拍莫斯的背，而希顿已经接管了话题，毕竟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塞斯……不，利亚博士，”称呼的微妙改变让几人都正了正神色，“很多话我们可以之后再说，但是，您能解释一下现在是怎么回事吗？刘一百人呢？我想，您应该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当然，我不打算装傻，或者说，我其实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现在前排的观众就是我的家人，那更是再好不过。”

塞斯利安轻松地笑了笑，习惯性地把手插进了白大褂的口袋中，他放心地转过身，如参观讲解似的闲庭信步走出了电梯间外的走廊，带着三人走进了一个类似于伽马区实验室的地方，都是深蓝色的墙面，和灰色的门。

唯一不同的是，这里在浮岛之上，明媚的阳光能从一扇巨大的落地窗投射进了房间内，这不是伽马区的地下显示屏，这是真正的天空，蔚蓝清澈的天空。

塞斯利安毫不避讳，甚至体贴地为他们指引着参观方向，走廊顺着落地窗的方向延展，一路往前走，左侧是巨大的设备间，智能器械围着一张束缚实验床，塞斯利安甚至面露骄傲，像是即将向家人朋友展示自己引以为傲的作品一般。

“你们想知道什么呢……不管你们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们，毕竟你们算是我邀请而来的。”

希顿立刻警惕：“什么意思，我们一步步走到这里，是你设计的？”

听罢，塞斯利安惊讶地回头看了一眼他：“不不，当然不，我没有这样的能力，这二十多年来，我几乎潜心于我的研究，和外界断了一切联系，包括你们。这个时刻越逼近，我就越苦恼要怎么把我的成就和事业分享给你们，所以昨天在礼赞看到你们，我既意外，又不算很惊喜，我想，这大概是冥冥中命运的暗示，它告诉我，我这么多年来的一切努力都不是白费的。”

成就，事业？这个时刻？？

莫斯皱紧了眉，盯着那些叫不上名字的瓶瓶罐罐，那张手脚脖颈处都有束缚带的实验床上究竟发生过什么，莫斯光是想想都头皮发麻，而蜥蜴曾经的一生就被玻璃缸困住，直至血肉里长出金属，直至用生命验证重启。

从刚刚莫斯就想纠正塞斯利安，蜥蜴不叫四号，蜥蜴有名字，虽然他现在还不习惯被这么称呼，但是，他叫安德烈·洛威尔。

所以，你管这叫事业？？

塞斯利安静静平视着莫斯，把他的神色变化收入眼中：

“我知道，我听上去很像一个疯狂的科学家，一个丧失人性、丧心病狂的神经病，但这些罪名我不认，我唯一愿意认下的评价来自于欧洛，二十二年前，他骂我是个懦夫。”

穿过设备间，掠过实验床，回到洒满阳光的走廊，塞斯利安冲着走廊尽头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这里的构造不算很复杂，接下来是实验室一、实验室二……一直到走廊尽头，那是一间休息室。

“你们想要的所有私研所相关的证据、实验成果、计划、项目，都在我的休息室里，我本来是打算把那些东西留给警方，但既然你们先到，就留给你们吧。”

“……塞斯利安叔叔，你到底想干什么？这个时刻是什么意思？”

塞斯利安靠在了落地窗上，背后的阳光隔着玻璃把他的后背熨得发烫，但他的话却冰冷极了：“复仇的时刻啊，我得向沃列塔要点代价而已……不不，希顿·利亚，你不要皱着眉看着我，我知道你是一名军官，你的那位病毒属亚人下属跟我聊起过你，但你的这个表情实在是和你父亲太像了……他那天用这种表情狠狠骂了我一顿，他是个不通情理的高尚混蛋。”

“所以刘一百在哪？你和我父亲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塞斯利安随手指了指一间实验室，三人对视了一眼，蜥蜴点了点头，他离开了这个山雨欲来的真相前夕，进了刘一百所在的那个房间。

三位冠有利亚之姓、出芽生殖的珊瑚虫属亚人，站在这阳光明媚的走廊上，塞斯利安背对着太阳，靠在玻璃墙上，而希顿和莫斯迎着光，看向了他。

明暗分明的构图，似乎预示着什么结局。

塞斯利安叹了口气，这一次，他只是轻轻地、看向了莫斯，他沉吟了片刻，所有人警惕与紧张的真相从一个名字开始娓娓道来。

“莫斯，Mose，在古老的蓝星传说中，这个名字属于一位带领被奴役者重获自由的领袖，他是先知，是领导者，是立法者。二十五年前，我还只是个刚毕业的基因医学学生，你被政府工作者交到我手上的时候，我觉得你就是我的全世界。我这一辈子没有爱上什么人，但我得到了你，因为你，我曾经真的发自内心地感激出芽生殖这个该死的东西！”

塞斯利安说到“出芽生殖”时咬牙切齿，希顿和莫斯对视了一眼，二人均不明所以。

“出芽生殖……该死？”

“当然该死！你们难道从来都没有想过吗？第一代利亚家族为什么会接受出芽生殖基因？那个时候，明明人类的生命都难以为继，为什么非要用出芽这么复杂的技术、这么麻烦的方式进行生命的繁衍？”

说到这个话题，几人都无法保持冷静，希顿扬声反驳：“出芽生殖怎么了？萨沙是健康的！我和莫斯也是健康的！使用这种技术当然是因为当时我们家族里已经没有女性，不得不使用技术手段保留……”

“那我们家族里的女性呢？”

“蓝星爆炸，死亡了……”

“好，就算是这样，那为什么我们当年不能和其他种属亚人的女性生育？更何况那个时候已经有生殖腺植入技术，为什么还要研究无性生殖？”

“因为……因为要尽可能地多生育，自然人类已经快灭绝了，基因技术要尽可能……”

“那为什么偏偏是我们家族，选择这种方式，你还遇到过其他的出芽生殖人群吗？”

“有啊，也是有的……”

“很多吗？家族里的人数也多吗？”

希顿的反驳声越来越低。

“你发现了吧，这种说法虽然说得通，但是无法解释出芽生殖的必要性。”

是啊，这是个从他们一出生就知道的利亚家族史，这是个从萨沙一出生，希顿就告诉他的道理：“你没有妈妈，你是出芽生殖的孩子，无性生殖只有一位血亲。”

萨沙第一次遇到怀音，抱着他的脖子不撒手喊妈妈，希顿又教了一遍这个道理，可这个道理分明就和人类依赖母亲的本能相悖。

这个道理没有错，但是这个道理也没有原因，知道了就是接受了，代代相传，从无质疑。

“你到底想说什么……出芽生殖到底怎么了……”

从刚刚开始一直格外沉默的莫斯问出了声，他的声音有些发哑，问出声后反应了一会，他才意识到是自己主动和塞斯利安搭了话。

塞斯利安却看向了已经把刘一百半抗出来的蜥蜴：“我们出芽生殖，和他一样。”

和谁？蜥蜴？还是……刘一百？

“我们都是军方研发出来的生殖方式，只不过，出芽生殖现在已经被利用完毕，随后被军方淘汰了，我们是当时幸存的项目，不过更可能是因为病毒生殖比出芽生殖好用。而女性……呵呵，利亚家族从来就没有过女性！我们从诞生开始，’利亚’就是军方创造出来的兄弟俩，一个银发，一个金发，我们是非自然出生的生命。”

……什么？他在说什么？

声音好像在逐渐远去，不知何时，希顿已经死死握上了莫斯的胳膊，好像哥哥是海底脆弱的珊瑚唯一能够攀附的基岩。骨裂的右臂隐隐作痛，可偏偏只有痛觉才能把他拉回现实，这话的冲击力简直像做噩梦一般让人脚下发飘、发轻，让人下意识想要激烈地反驳，这样才能从噩梦里醒来。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怎么…怎么可能啊……”

“嗯，二十五年前，我和你爸都很偶然地得知了真相，但我们做出了不同的选择。所以我给孩子取名叫莫斯（Mose），我期盼他最终能从被奴役的命运中自由、解脱，而欧洛却给你取名叫希顿（Heaton），他就只希望你能在这个星球上有安身之所。”

塞斯利安眯了眯眼，恨意像一滴落在清溪中的墨水，深色的怨怒把他浅绿色的眼眸污染、直至晦暗：“所以，欧洛叫我懦夫？他难道就不是懦夫了吗！”

昨天他们看到的、人前淡然介绍项目的塞斯利安叔叔，还有熊茜口中对他人漠不关心的利亚博士，此刻终于褪去了淡漠和冷酷，这种二十多年都洗不去的恨意，浓烈到至今都锋芒毕露，让希顿在震惊之余又有些困惑。

是的，就算出芽生殖是这样，那塞斯利安叔叔至于抛下孩子、为私研所做了这么多年的研究吗？那莫斯算什么？而且，他要复仇？为什么要复仇？怎么复仇？

而塞斯利安却几乎是同情地看向得知这件事的希顿和莫斯，轻声道：“孩子们，抬头看看吧，那片蔚蓝的天空叫拟态卵壳，拟态卵壳之下是无氧区，拟态卵壳之上是液氢海洋，越过那片液态气体之海，最上方是维持沃列塔的外置骨架……”

是的，这是沃列塔的天文学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