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滴……
心电监护仪的提示音规律而平稳，这已经是刘一百不知道第多少次重新恢复清醒了，在镇静和麻醉的双重作用下，他最直观的感受就是自己对时间和记忆的感知越来越模糊。
茫然，是每一次睁开眼后，刘一百的第一反应。
“……”
“检测到实验体苏醒，正在联系塞斯利安·利亚博士，实验体数据读取中，请稍候……各项数据指标无异常。”
温和的AI机械音在身侧响起，刘一百缓慢地转过头，试图找到声源。
他茫然的目光掠过深色天花板，一格格转动的眼珠随着缓缓转动的头颈，把视线不轻不重地落在身旁，近侧是一架巨大的监测仪器，靠近床头的应该是心电监护，剩下的仪器刘一百也叫不上来名字，十数条导联接在自己的身上，却没有什么异物感。
塞斯利安·利亚博士？……利亚博士？
利亚，好熟悉的姓氏。
当记忆过于庞杂繁多，回忆某一个细节就像是在巨大的数据库中搜索、调动数据，反应时间会比较慢。
可能是最近几次醒来自己和这位利亚博士交流过，但之前对苏醒的回忆同样伴随着大脑内部自我保护般的抵触，刘一百实在是有些想不起来。
所以也可能只是单纯因为利亚这个姓氏和自己的一位长官同事相同，所以他才格外有熟悉感。
他叫希顿·利亚，一个拥有着灿烂金发的男人，在自己第一次离世之后，他哭得很伤心。
回想起这件事，刘一百干净帅气、此刻格外瘦削苍白的侧脸上划过一丝触动，他的目光越过近侧的仪器，放空后看向了远处。
这个房间很大，此刻正是白天，最远处有一扇落地大窗，外侧是云层，拟态卵壳外灿烂的阳光跨过窗沿进入室内，刘一百不由得看得久了，暗暗赞叹感慨。
每一次在探空组地下区域深处诞生的自己，到死都没有机会见到外面的天空和阳光。
可每一次在探空组诞生的自己，却又平等地拥有着能够遇到佘岩的希望。
佘岩，其实了解了之后就能发现他是个很活泼的人，爱憎分明，喜恶形于色，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看自己不顺眼，其实是因为这种干净帅气的长相太对他胃口了，反而他会有点抵触和畏惧。那个时候的佘岩像一柄锋利的剑，明晃晃地亮出自己的锋芒，而他第一百次和自己初遇时，却已经成了被酸蚀的锈刀，锈蚀的钝刀一遍遍割着他自己，既不能解脱，也不够痛快。
他睡觉的时候喜欢蜷缩着双腿弓着背，像盘起来的蛇，他不喜欢吃太烫的食物，他讨厌强光环境，但不讨厌晴天。深夜的缠绵谓叹中，他在太舒服的时候会咬人，岩蟒的牙齿并没有威胁性，所以刘一百不会制止他，不过他不舒服的时候也会咬人，那就有点疼了。
他平时是一定要吃早饭的，其实他没有那么挑食，只是喜欢使唤人而已，看着窗外，刘一百搜寻着自己的记忆，好吧，脑海中并没有照顾怀孕期间的佘岩的记忆，直到最后一个自己与他相识相爱，似乎才从希顿长官那里勉强猜到佘岩怀孕时的经历。
不可能不心疼的，刘一百心底抽痛了下，而这种酸涩意外地被放大了很多很多倍，像他已经爱了佘岩很多年。
“你醒了。”
刘一百回过神来，利亚博士已经放轻脚步走到自己身边了，他点击了两下仪器操作台上的按钮，某一根导联自动调整了一下位置，原本被自己体温捂热的金属导联换了一个地方，重新在自己身上驻扎。
“你就是……利亚博士？”银发绿眸，他的眼睛和希顿长官很像，刘一百哑着嗓子：“你……你长得和我认识的人很像。”
“是的，希顿·利亚，那孩子居然成为了军队的长官，我已经知道了。”
“你知道他？”
“当然，”利亚博士头都没有抬，他一直低头盯着刘一百的各项身体数据，刘一百看得出他的心情很不错，“当然了孩子，毕竟同样的对话我们已经进行了很多次……你的记忆整合能力虽然还是不够好，但是已经比前几次好很多了，你还需要时间。”
记忆整合？
大脑像是负载了太多东西所以运转缓慢的小功率电器，刘一百神色空白地看向利亚博士，但那个银发男人却没有继续为他答疑的耐心，他盯着几项数据皱了皱眉，随后转身面对着刘一百，摁了两下他身下的实验床的按钮，刘一百便顺着实验床变化的角度靠坐在床头。
“记录：实验体快速眼动睡眠时间延长，深度睡眠时间变短，大脑活跃度较之前有所提高，实验体大脑处理记忆的积极性评估：高。”
“已记录。”
口述完数据报告后，塞斯利安看向了刘一百，没有什么多余的和善表情，他拿着一面虚拟屏，似乎在填写着什么评估表、进行某项流程而非与刘一百进行交谈：
“接下来你需要回答我几个问题。”
“好。”
“这次醒来后的第一念头是什么？”
“想佘岩，哦，他是……”
塞斯利安博士抬起了手，示意刘一百不用解释：“我知道他是谁，你向我介绍过你的爱人，具体是什么内容？”
“想……想和他的初遇……”
“第几次。”
“每一次。”
塞斯利安的手顿了顿，他冷静沉着地打量着刘一百的表情，像是观察实验动物用药后的气息：“第一次和他相遇的地点，情景，他的心情，还记得吗？”
刘一百点了点头：“记得，在央区军队探空组，上级告诉我去埃尔法组报道，我找到地方的时候已经迟到了，但是埃尔法组的组员们热情地欢迎了我。”
“你的组员有哪些人。”
“小章、李东北、里昂、希顿长官。”
塞斯利安博士笔尖微动，像是打了个勾：“继续。”
“他们欢迎了我，组员们热情友善的笑脸让我很安心，但是这个时候，佘岩来了，他从我背后靠了过来，故意摸了一把我的后腰，我吓了一跳，扭着身子躲开了他的触摸，他哼了一声，故意凑近了我，说我……说我这样的才叫水蛇腰……”
“继续。”
“然后就是一些和他相处的日常，直到某次任务，我走在最前面，掉进了引力洞里的引力干涉缝隙，进入了引力桥，进入了……”
塞斯利安博士面色不变，笔尖继续微微移动：“仔细想想，上一次你能够回答出来。”
刘一百面色流露出纠结：“……西格玛区，对吗？”
“嗯，最后一次和佘岩的初遇，还记得吗？”
“记得，最后一次先遇到的是希顿长官，那天正好赶上佘岩休假回来，佘岩比之前瘦了很多，看向我的眼神其实也是闪躲的、带着隐痛的，但那个时候的我没有察觉。”
嗯，记忆跨度没问题，时间线顺序正确，前期记忆也融合得很好。
“你的名字。”
“刘一百。”
“嗯，还记得哪些名字。”
“宋久久、九八·约翰逊、刘五一、张十七……还有一些名字，但是印象不深刻，就算记得名字也没有什么回忆，只记得我一次又一次地从探空组深处醒来，每一次上级都让我去埃尔法组报道，有时候我会遇到佘岩，大部分时间没有……”
“那印象最深刻的名字呢？”
“程一。”
刘一百回答得毫不犹豫，塞斯利安也毫不意外，似乎这样的记忆测试评估问答已经发生了很多次。
“我也叫程一，我对这个名字的印象最深刻，因为以这个名字诞生在世界上的我，真正意义上初次遇见了我的爱人。”
……
塞斯利安走出实验室后，刷了下胸牌，把刘一百的惨叫声隔绝在门后。
记忆评估问答已经完成，接下来是记忆刺激阶段，那根和刘一百一同进入引力桥的蓝色触手，现在正泡在生物电失活液中，那个东西成了刘一百的现实记忆锚点，刘一百看到触手后，才能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
不知道这次他脑刺激过载晕厥之后再次醒来，他的选择性遗忘症状能不能得到改善。
目前来看，刘一百依然能够顺利地整合各个相同基因组病毒属亚人脑海中相对深刻的记忆，比如有关那位叫佘岩的、他的爱人的事情，但是对于生活的常识、细节记忆还有近期的记忆，他都出现了或多或少的选择性遗忘症状。
大脑的容量和人类的承受能力都有极限，大脑也同样会自我保护，抵御过量的信息。
所以，尽管记忆继承项目已经成型了，但是记忆数量太庞大的话，恐怕还是不行，刘一百目前的状态，大概就是记忆继承的上限了。
就算自我栽培计划能够使生物机体实现自我更迭、进步，就算那群有钱的畜生能够定制出一个承载自己基因的病毒属亚人身躯，死了就能换一个一模一样的身体。就算有记忆继承的技术，他们会借此拥有上一个自己的记忆，但目前来看，这份记忆继承对于人脑来说也是有上限的。
所以这不是复活，不是永生，想要无限次复活？
痴人说梦。
给再多的钱，拥有再多的权利，人也永远是种普通的、恶劣的动物，不是永生的物质或神明。
“塞斯利安·利亚博士，西格玛区负责人先生提醒您，三小时后就是礼赞酒吧开业典礼，他希望您也能到场，并在会员专区对自我栽培计划的贵客们进行自我栽培计划的宣传。”
“我拒绝。”
“……抱歉博士，负责人皮埃尔先生正在呼叫您，请您连线通讯。”
塞斯利安叹了口气，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明媚的西格玛区天光之下，将那三栋楼的影子投射在地上，黑暗的影子覆盖着低矮的居民区，影子的形状像极了三叉戟上的三柄尖刃。
“皮埃尔先生。”
“博士，我不管您那些小病毒的实验结果如何，我也看不懂那些数据，我不管什么记忆上限不上限的，这笔钱我要赚，我是管理人员，我又不是允诺那群有点臭钱就妄想重生的畜生的救世主。”
塞斯利安冷笑一声：“当然，我们各取所需，但我需要把风险告知您，使用多次更迭后的躯体进行记忆继承，效果的确比直系亲属更稳定，但是会出现……”
北极熊属亚人低沉的声音滚滚响起，他打断了塞斯利安的话：“哦不不，我不关心风险，我多年前和央区负责人来到这里，我就知道一切风险的背后都是机遇，同样，我认为您也不需要关心风险，甚至不需要跟会员们多嘴那些风险，您只需要配合好宣传就行了。”
“……明白了。”
通讯那头，皮埃尔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哦对了，他们军方那边的new-shape材料有了新一批的订单，西格玛区的病毒属亚人可能不够用，这个央区的病毒人你用完了吗？用完了就把重塑计划的成品药剂给他植入吧，不知道他这个基因组的金属产量有多少……”
不知是因为刘一百提到了希顿，还是单纯只是因为这个男人提起爱人的眼神太过温柔哀伤，那份提及所爱的神情触动了塞斯利安，所以他没有立刻同意。
他直接岔开了话题：“您还是先确保开业典礼万无一失，再考虑军方的订单吧。央区之前就被警方的人渗透进去了，而且央区负责人还算藏得深，但您今天是要露面的，但凡这里有人曾经见过皮埃尔少将，或者警方再次深入，应该都能认出您来的。”
通讯那头的西格玛区负责人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反正在其他人眼中，每个北极熊都长得一模一样，警方的人来就来呗，他们不会得到任何证据，也无从得知我是谁！”
没人会知道，在那个自杀式引力洞探索任务中，唯一幸存且获得功勋的央区探空组拉里·皮埃尔少将，就是他那不肯将“牺牲”的弟弟刻在英名碑上的、自私的哥哥。
西格玛区礼赞负责人，尼特·皮埃尔挂断了通讯，恶狠狠地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