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沃列塔的行政法体系中，“严格基层执法”是一个特殊概念，它特指沃列塔大陆这片星球碎片上出现特殊地质性自然灾害后，军政警可以在必要情况下、采取一系列以确保居民安全为目的的严格管控、警备戒严等行政措施。

路易斯在这里其实就是把刘前进为礼赞开业而私自严管基层的行为模糊成了“严格基层执法”，让刘前进既无法肯定这一点，因为他执法无凭据，但又不能否认，否则就是承认自己违法行政法。

这是路易斯掌握的、为数不多的高级谈判技巧，当然，这还是他从怀慎身上偷师的，毕竟他用来搪塞拒绝路易斯的招数层出不穷，多见自然习得。

而单凭路易斯自己，直觉系的白头海雕就只会逮着别人的漏洞，毫无情商，丝毫不怕得罪人地直接发问或回应，这是锁定猎物后飞直线不迂回的鹰隼本能。

像这样：

刘前进面露为难：“路易斯调查官，这个事也不能这么定义，西格玛区的治安情况你可能不清楚，这里和安宁的央区比起来，实在是难以管理啊。”

路易斯不为所动：“抱歉，但我并没有这样觉得。”

刘前进自觉有理：“……路易斯调查官，穷乡僻壤出刁民这句话也是有道理的，西格玛区的犯罪率在几个边陲区里都是数得着的，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加强管控也没有太大的问题啊。”

路易斯不为所动：“那你为什么不认为是你作为总署的问题呢？”

刘前进有些气结：“……对！是我的问题，但有关我的政绩问题，应该由西格玛区的三方监管局来问责吧，你无权过问。”

这话倒确实没问题，这也是刘前进当时把路易斯挤兑走的根本目的。

毕竟有问题这个路易斯是真管啊！

路易斯平静地顺了口气：“好的，那就请您对于央区礼赞火灾案的证物，在未经原负责警官同意就移交到西格玛区一事作出解释。”

又是这种三方监管局公事公办的人机语气，刘前进心里满是恼火和不耐烦，面上依然继续堆着笑敷衍。

他个子不高，为人精干，长相乍一看不起眼，挂着见谁都笑眯眯的宽和表情，却又在转身间变脸，眼底闪着算计的精光。

比起警官，倒更像浸淫官场已久的老油条。

刘前进踱步至会议室侧面的展示柜前，拉开了透明的玻璃柜门，挑选了一番后拿出了一罐茶叶，他没有正面回答路易斯的问题，倒是慢条斯理地开始泡茶，询问路易斯对茶叶的了解，喜欢喝热茶还是凉茶。

在路易斯继续追问礼赞火灾案的事情之后，刘前进又故作高深地摇了摇头。

“哎呀路易斯调查官，不能急不能急，行政案不是杀人案，不能像你这么调查。”他喝了一口茶，啐出了口茶叶，“……不过，我这也是好心劝你，你要是不听，恐怕在央区也不好混吧。”

“……所以礼赞火灾案的证物报告您可以出示一下吗？三方接手了这起投诉案，需要给出调查报告。”

“你看看，你还是没听懂我说的话，小年轻是这样的，一定要让人把话说这么明白吗？”

路易斯一口都没喝刘前进泡好的茶，他交叠着双手、身体前倾，居然有些焦急，说话也不客气：“总署，不管是小年轻还是你这种老家伙，都得遵守法律。”

刘前进被他那个直白的“老家伙”称呼呛到了，咳了半天没骂出回击的话来。

路易斯知道刘前进不好对付，按照他之前和刘前进的谈判经验，一般他都是跟刘前进搞时间消耗战，最后不耐烦的肯定是刘前进，毕竟路易斯也知道刘前进家住在哪里，刘前进不说，他就不走。

一般情况下，最后被路易斯烦得不行的刘前进多少也会说出来点东西，但现在刘前进还有闲心喝茶，时间消耗战才刚打响。

可这次路易斯却没有了以往跟刘前进消耗时间的耐心，不管是那位有可能被私研所诱骗进实验场所的无辜先锋官，还是现在进入西格玛区警署冒险潜伏的希顿，都由不得刘前进这样慢悠悠地瞎耗。

路易斯当然不指望能从刘前进这里获得什么真相，刘前进也不可能主动交代自己和私研所的关系，他只需要一个大概的调查方向，任何一点信息都有调查下去的必要。

“抱歉总署，我没有不尊重您的意思，不过我建议您还是尽量配合调查，我可以不追究您擅自接手证物的程序问题，也不追问原因，但证物报告需要您共享，这有关于火灾投诉案的调查结果。”

刘前进脸色还没缓过来，说话也没好气：“……央区警署投诉央区消防，关我什么事。”

“本来不关你事，但你把相关证物拿走了。”

一提到礼赞证物，刘前进就跟装傻没有前摇似的，立马开始沏茶品茶：“路易斯调查官，多喝点，这茶叶不容易搞到手的。”

见他这样，路易斯难得没了耐心：“你知道为什么最近西格玛区基层居民对你们意见很大吗？”

刘前进满不在乎地说：“他们不一直都很……”

“因为在水资源匮乏的西格玛区，却开了一家这么大阵仗的豪华酒吧，甚至开在物资交换所附近，连靠近的居民都会被驱赶。因为在水资源匮乏的西格玛区，警署的总署会在茶叶柜前选择困难，居民连水都喝不上！你还在这…… ”

路易斯语气严厉，焦急和不满的情绪宣泄而出，刘前进的脸色也跟着难看了起来。

这不是一个很好的谈判节奏，被调查者的抵抗情绪会因此提高，但这些话憋在路易斯心头很久了，就像他曾经会制止同事居高临下地开物资交换所的恶意玩笑一样，这些情绪不吐不快。

而在刘前进眼里，路易斯又在假清高装清廉。

他眯了眯眼睛，脸上虚伪宽和的笑容也消失了：“……白头海雕属亚人，总是自诩正义的存在。”

“你什么意思？”

刘前进的神色冷了下来：“是，礼赞的物证是我拿走的，也不会交给你，更不会交给姓怀的，只有你们这种生来就是高贵的种属，才会主张正义和平等这种奢侈的东西。”

似乎路易斯刚才抛却公事公办的人机语气后难得情绪化的一面，也同样激怒了刘前进，他不再使用圆滑敷衍，倒是在情绪加持下多说了几句，似乎路易斯刚刚的话戳到他隐秘的痛脚一般：

“可你难道真的正义吗，你的生命真的高贵吗？路易斯调查官，你们白头海雕属亚人之所以稀有，不就是因为你们兄弟手足互相残杀的恶劣本能吗？！”

路易斯的手抖了抖，笃定而锐利的浅黄色双眸深处难得闪过了一丝慌乱无措。

这抹神色当然被刘前进捕捉到了，他满意嘲讽地冲路易斯一笑：“所以，不管是礼赞，还是西格玛区的事，我真心劝你少管，不要为了所谓的正义就去阻挡前进的车轮。”

路易斯缓了缓神色，但他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刘前进这话里的深意，兜里的手机就响了。

陌生的手机铃声，响起的并不是他的手机，而是希顿的。

为了防止露馅，加上不想让西格玛区警署拿到自己的手机，希顿之前把手机和飞机密匙都塞给了自己。

路易斯本来想挂断，等忙完眼前的事再出去回这条通讯，但是他的目光还是不自觉被希顿手机上的来电提醒吸引了。

家里有小朋友的家长，一般都会把手机的字体调得很大，方便小孩吵闹着要看什么汪汪队出没的时候字大不伤眼。

所以，解锁手机后硕大的通讯界面上有一个硕大的文字备注，还有一个硕大的自定义来电背景图。

路易斯看得两眼一黑，他后知后觉愤愤不已。

不是，希顿凭什么对他锁屏用的怀慎睡颜表示嫌弃！他自己又好到哪里去了！

备注：“萨沙妈妈（小狗emoji）”，来电背景图是希顿和怀音在绚烂梦幻的城堡前接的一个非常浪漫的吻，图片中的怀音被放大了，并放置在了c位，希顿把他自己截掉了一半，占据画面绝大多数空间的怀音因为惊讶而炸了毛，脑袋上还戴着一个巨大的毛绒海盗狗帽子。

他俩的这个吻接得很实在，因为图片的确是够大够清晰。

路易斯很不合时宜地套用了那句手机广告词：千亿像素，放大他俩的吻！

刘前进当然也看见了，这么大，不瞎都能看见。

原本有些剑拔弩张的正经氛围突然变得奇怪了起来。

刘前进并不知道这不是路易斯的手机，他微微瞪大了眼睛盯着那个“萨沙妈妈”，然后看向了来电背景图上的怀音，恰好希顿把自己截掉了一半，只有撅起的嘴、陶醉闭上的眼、嘴角挂着的坏笑，和扣着怀音下巴的手在画面内。

刘前进略带震惊地看向路易斯。

这个零情商的调查官什么时候找对象生小孩了……而且画面上那男的好眼熟……

“……！”

刘前进的目光从震惊变为恍然大悟的震惊。

那不是央区的怀音吗？难怪路易斯跑过来咄咄逼人非要多管闲事，原来是帮他对象出气来了。

路易斯手忙脚乱地挂断电话，电话安静了一瞬，随后开始狂响不止。

路易斯直接开了静音，故作镇定：“抱歉，我们刚说到哪了……”

人性是个很有意思的东西，当一直认为世间没有真正的正义公正、执法廉洁的刘前进，被路易斯用公事公办的人机态度追查不休时，他一方面当然会解决掉这个碍事的人，另一方面暗中嗤笑路易斯装清高假清廉。

他不会由衷相信甚至佩服路易斯，人不会看见他自己都不相信的事物。

所以现在，刘前进自认为识破了路易斯的伪装，路易斯脸都有点涨红，动作慌乱狼狈，那部手机像个烫手山芋，可路易斯的表情越不自然，刘前进看向他的眼神反而多了些友善。

他斜着眼上下打量着路易斯，嘴角挂着嘲讽的笑意：你路易斯说得再冠冕堂皇，不还是为了一己私欲跑我这做调查。

都是乌鸡，那就不要刷白漆装神圣白孔雀了。

“路易斯调查官，既然如此，您就去忙自己的事吧。”说完后，刘前进便站起了身。

希顿的电话在路易斯的兜里震个不停，也许怀音那边有什么急事要找希顿也说不定，路易斯拧紧了眉看着刘前进，结果过了一会，路易斯自己的手机也响了，估计还是怀音打来的。

那今天也只能这样了。

路易斯冲刘前进点了点头，却发现他在站起身后没有离开，脸色出奇的难看，有些发灰泛白。

“……刘总署？”

刘前进撑着桌子，眼睛紧闭，冲着路易斯的方向摆了摆手，似乎在说自己没事，半晌后，他终于缓了过来，似是感慨地说了句：

“人啊……人的生命确实太脆弱了……但与此相对应的，却是顽强不死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