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久久的失踪从监控的回溯内容来看，本身确实也诡异得像个鬼故事。

跨自然年的假期，探空组的军官们放了假，宋久久独自一人在军区值班，在没有任何危急值报告，没有任务军令，先锋官也没有相关技术储备的情况下，他却突然独自更换了防护服，进入沉地-A，悬挂轨使用的是之前任务中小章编写的旧代码，随后他独自一人进入了引力洞x号，只留下了一片荆棘酒杯的碎片。

他当时是主动走进去的。

而此刻，在引力洞的深处，在刘一百找希顿他们再三确认了没有人叫他之后，他说了这么一段跟恐怖片一样的故事发展。

“让我快逃……”

但是随后，他却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定定地看了希顿半晌，抓住了他握着自己胳膊手，将自己胳膊抽了出来。

“先撤退吧，希顿上校。”

希顿立刻皱紧了眉，他狐疑地看了一眼突然平静下来的刘一百，刘一百冲他露出了一个轻松如往常的笑意，摆了摆手，示意他转身。

在撤退时，仅供一人通过的狭窄地轨就决定了他们只能按照进入引力洞的顺序和站位反向依次退出，最先进入引力洞的先锋官将最后退出引力洞，所以希顿迟疑地转过身，往引力洞的出口走去。

但刘一百先是发言诡异，随后神色崩溃，而后又突然平静的整个情绪过程总让希顿有种莫名的不安，好在小章的触手还在刘一百手里拎着，如果真的有什么不对，小章也会第一时间反应。

所以希顿就放心地往前走，刘一百应该跟在他的身后。

“刘一百，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嗯长官，你说。”

引力洞内无法传播声音，他们的交流只能依赖频道，所以希顿无法判断刘一百是不是就在自己身后，他故意停了下来，防护服限制了他回头的角度，在盯着地轨侧面的虚空中，希顿听见刘一百疑惑地问道：

“怎么了长官，你问吧，不用停下，我就在你身后。”

“嗯，”希顿彻底放下心来，顺着与扭曲的引力方向垂直的地轨往外走，终于看到停留在半路的李东北和里昂，“我是想问你，你那天在佘岩办公室跟他说什么了？那天组长心情不太好……”

“是的，他心情不好。”

李东北就在前面，但面向引力洞的李东北和里昂二人却在看见刘一百和希顿后面露惊恐，随后在频道里大声制止：

“你干什么刘一百！放下！！”

在狭窄的引力轨上转身是一件困难的事，背对着引力洞和刘一百的希顿隐隐不祥的预感似乎成了真，希顿想要立刻转过身，李东北却面色惊恐地上前一大步，把希顿拉了过来。

“刘一百！！别拆！！”

希顿趔趄两步后稳定了重心，立刻转过了身，可原本在他身后的第二十组引力洞的稳定元件和地轨却消失了，失去稳定元件的引力洞变回了黑洞，虚无的黑暗吞噬一切光线，希顿此刻就站在第十九组地轨的尽头，茫然地看向引力洞深处的方向。

第二十组稳定元件和地轨，被刘一百拆了。

频道里，刘一百的声音继续响起：

“他那天心情不好，因为他很想程一，他哭得那么伤心，我心里也不好受，我那个时候就想，如果我能帮上他就好了……”

“所以现在，有这么一个能帮上他的机会，我不会错过的。希顿长官，你应该没事吧，我是看着你走到第十九轨、确保你安全的时候才拆的。”

刘一百此刻正站在第二十一轨稳定元件下，他和队员们之间第二十轨稳定元件已经被拆下，攥在他自己的手里。

这一条通向引力洞深处的稳定轨道，被刘一百从中间拆断了。

“你要干什么刘一百！”

“我要继续深入引力洞，长官，稳定元件不够用了，那就拆一个，再往前铺一个。”

所有人都在频道里倒吸一口冷气，小章在战术室吓得说不出话，她眨巴了两下眼睛，似乎对地下发生的一切都十分不解。

她不再犹豫，重重地拍上了红色的紧急求助按钮。

里昂作为小队安全员，被刘一百这波操作吓得心脏都要跳出喉咙眼：“……你突然发什么疯？你这样就没有回头路了！！有什么不能我们一起解决的？！你一个人逞什么能？”

刘一百没有回答，频道里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和拆稳定元件细碎的金属碰撞声。

希顿语气十分严厉，这是他第一次对自己队员发火：“氧气饼只能供成年人在正常呼吸频率下存活三小时左右，我们已经从基站出来一个小时了，而且引力稳定元件需要我和超算机的双重核验才能确保安全，现在我无法实时核验，你拆了这么多稳定元件，继续往前铺路的话也就只有小章的超算机能帮你。”

希顿喘了口气，气得手都在抖：“……你给我滚回来，你会死的，你对得起佘岩吗？！”

拆卸稳定元件细碎的金属碰撞声突然停了，刘一百似乎停下了动作：“……长官，其实我刚刚才明白这个道理，我们这样的生命，其实本来就不能按照个体去计算生命价值和意义的。”

刘一百轻笑了一声：“对于病毒来说，个体的意义不大，群体迭代的意义更重要。”

李东北压不住怒火，直接骂出了声：“……你放什么屁，引力洞深处有蛊是吧！”

虚无与黑暗的另一端，刘一百继续着拆解元件的动作，在频道中给他的队友们答疑解惑：

“引力洞深处应该就是所谓的人造虫洞入口没有错，宋久久之前应该是从那里进去了，他进去的原因和我现在做这些事的原因是一样的。”

“我听见了求救声，他当时应该也是听见求救声才进去的，那是我们这个基因组的求救声音，通过同株病毒储存在基因链里的信息交流方式传递，所以如果我们基因组的人其实并不是被撕裂在了引力洞深处，而是进入了某个人工虫洞，那么……”

那么，他们就有可能还活着，并且能将求救的信号通过基因内部传递出来——

那么，不仅是宋久久，甚至还有机会找到程一。

引力洞外的三人浑身一震，面面相觑，病毒属亚人作为军方的高级机密项目，显然，他们对刘一百的生理结构了解不深。

而希顿面色大骇，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私研所对于病毒属亚人的项目出手的时机就要早于宋久久，甚至有可能早于基因贩卖案。

“那你也不要自己去，刘一百……你别去，你先回来，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我们再调查一下，好吗？”

小章快要急哭了，她颤抖着手，一边将皮埃尔少将那边的通讯与地下小队的频道连通，一边给佘岩打通讯，另一头，超算机上第三十一组稳定轨的数值还在计算。

没有希顿长官的二次核验，她的计算结果将决定刘一百的生死，这对她来说，心理负担实在是太重了。

“你回去，好不好，我真的害怕……刘一百，你之前的每个人也许真的像你所说是进入了引力洞的深处，但是如果你现在出了事，你就是被我害死的……你别这样吓唬我……组长！喂？组长！你劝劝他你劝劝他好吗……”

小章抖着手把皮埃尔和佘岩的声轨都接入了小队频道中，随后她关闭了自己的麦，大声哭了出来，但这样的崩溃只持续了三秒钟，她允许自己三秒钟的时间脆弱，随后小章狠狠抹了把眼泪，盯着超算机上的数据，强行冷静着，一行行核验着数值。

皮埃尔少将和佘岩加入小队频道后，频道内部一时死寂着，只有卸下固定螺丝和稳定元件时的细微声响。

皮埃尔少将已经从小章那边大致得知了情况。

“士兵，不要打无准备的仗，我是上峰司令塔探空组的总负责人皮埃尔，我命令你撤退。”

刘一百没有回应，手上的动作甚至都没有停。

小章核验了第三遍三十一组地轨的引力元件稳定数据，却迟迟没有摁下发送键。

声纹杂乱的频道里，刘一百似乎在分辨着哪一道是属于佘岩的呼吸音。

“……我会帮你找到程一的，你不要难过了，好吗？身体没养好就好好休息吧。”

某一道呼吸音突然一顿，刘一百轻笑出声。

“挂了吧，别听了。”

这不是一个适合插嘴的氛围，引力洞深处的地轨被刘一百截断，随后隔绝出了一座孤岛，他在一片虚无之上搭建着通往不知还有多远的求救声源，氧气饼在消耗，他的体力同样在消耗，希顿三人在引力洞中央的断轨边缘徒劳地着急，不知道是谁发出的一声短促泣音，希顿的眼眶也一热。

不行，不能哭，眼泪会把护目镜从内侧淹没，不能哭。

刘一百也明白这个道理。

“佘岩，你不要跟我说话，好吗，一听见你的声音，我可能会哭，其实我很怕死，我更怕疼，不管你骂我还是劝我，我都会哭的。这可是地下-2403公里的深处啊……我身体真的会被一寸寸扭曲，却连血都流不出来，被引力搅碎打散，毕竟先锋官是要直面虚无和未知的第一个位置，是背对吞噬、退出黑洞的最后一个位置，我以前也想过凭什么，凭什么就是我来当这个倒霉蛋啊，但现在我不想了。”

“如果是你想要的，这种前后都没有路的情况我也不怕，开心点佘岩，程一可能没有死。”

“哦对了，刚刚我还和希顿长官他们说呢，其实病毒属亚人的生命是不应该用个体去计算的，我们的迭代真的很有意义，我在不断适应，也在不断进步，如果对你一见钟情、爱你爱得自己像傻逼一样也写在程一的基因里的话，那迭代到我这一代，一百条生命，一百组爱你的基因，我能做出这种傻事你应该也不意外吧。”

“呼——来吧小章姐，我准备好了，你可以把第三十一组引力值发给我了。”

小章在战术室内泪流满面，虽然刘一百看不到，她只是徒劳地摇头。

没有现场数据的核验，刘一百要靠生命去冒险，数据穿过两千多公里的地心到达战术室，一定会有误差的……

“……我，我怕，我不想……”

“别怕，小章姐，发吧，实在不行……明天你还会见到我的。”

“那不是你！那不是刘一百！！那是什么101或者102，那都不是刘一百，组长也在听，你别这样伤他的心……”

频道中，刘一百沉吟片刻，长长地吐了口气：“小章姐，我还有两个小时不到的时间。”

小章把脸埋进了掌心，无人的战术室里，她觉得无助又无措。

“……发给他吧。”

是佘岩。

“劝你回来，你也不会听的对吧，所以还不如赌一把，毕竟浪费你的时间，你最终也会在引力洞内窒息，还不如抓紧时间往前走，小章，你的生物电感知结果如何。”

“……越来越强了组长。”

“嗯，那就值得赌一把，往前走吧刘一百，不过倒不是因为我想让你找到程一，只是因为我了解你，你不会听劝的，我让你不要追我，不要约我吃饭，不要喜欢我，你不也没听吗。”

佘岩语调淡淡的，声线却很轻很轻。

这些话题不是皮埃尔能参与的，他干脆关了频道麦，转入探空组大区，下了命令：

“紧急命令：全组超算机停下手中任务，配合埃尔法组战术室算力，因为没有现场数据反馈，无法进行双重核验，另安排三组超算机进行误差计算，优先保证埃尔法组先锋官的安全！”

小章最终还是摁下了发送键：

-n·31 引力值下调17个单位；射线值上调24.67个单位，磁力波不变。

“嗯，我确实不会听你的，追你、喜欢你、约你吃饭、飞信轰炸你，这好像也是写在基因里的本能了，不找你就难受，你会觉得这句话浪漫吗？”

“不会，我只觉得蠢。”

“嗯，猜到了，多骂骂，我爱听。”

-n·32 引力值上调29个单位；射线值上调74.27个单位，磁力波方向波动，地轨自动修正中。

“程一和我区别很大吗？在性格上。”

“不算很大，但你更犟，有时候我会想，到底是我能够去了解程一的时间还不够长，还是你傻得太明显。”

“你声音好温柔，别这样佘岩，我不一定会死。”

“……我难得这样。”

“可我不喜欢，感觉你要哭了。”

……

-n·37 引力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