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和如有实质的威压可真不是开玩笑的,和军区高层比起来,怀江都能算得上温和那一挂的。
军区高层,那是属于武力值的绝对优势,和对食物链上层物种本能的畏惧感。
未知的司令塔,未知的高层命令,希顿觉得胸口处压着块冰冷的石头,那是对于上级和军令的忠诚与服从,但他心底又分明燃着对高层的质问。
new-shape……到底是怎么回事。
希顿穿着军靴,带着凹槽的防滑橡胶底步步有声,脚步的回音在无人走廊里响起,走廊的两侧是落地大窗,窗外是云层上方明亮的模拟天光。
“报告,探空-埃尔法组组长佘岩大校,探空-埃尔法组技术领队希顿·利亚上校到,请指示。”
停至第三间办公室的门口,佘岩按照纪律进行了报告,他没有敲门。
几秒钟后,气压门猛地一泄气,随后向两侧打开。
司令塔的办公室和探空组地下军区完全不同,希顿从未在军区见过这么明亮的室内光,上午的太阳是耀眼的,纱帘柔和了锐利,只放进来明亮,皮埃尔少将背对着窗,坐在一张巨大的办公桌后,他的体型健硕到夸张的地步,饶是见过熊姐的雇佣兵团,普通棕熊的体型也无法与面前这位北极熊属亚人相比。
应该是基因技术,皮埃尔少将在外形上几乎没有什么“人”的特征了,他的嘴甚至都和熊吻一样突出,唇部宽厚,他只是坐在那里,就像一座背光的白色雪山,威严而凶猛,轻轻一动,就会引发一场雪崩。
希顿在短暂震惊的打量之后行了个正式的军礼,左手下垂,指尖紧贴裤缝,鞋跟相触,胸腔上提,腹部回收。
而佘岩坐在轮椅上,丝毫没有不安或歉意,皮埃尔关闭了虚拟屏,面色严肃地盯着佘岩看,佘岩这才抬起右手,行了军礼,节奏比希顿要刻意慢上了半拍。
这是一种故意的怠慢与不敬,但又不至于小题大做斥责他没有纪律,或许真像佘岩所说,皮埃尔知道他的德行,眉骨处白色的熊皮皱在一起,是个皱眉的动作,皮埃尔扯了下定制巨大军装的领子,清了清嗓子,低沉浑厚的声音在他宽阔的胸腔内共振。
“佘组长,就是你和你这位下属,跑去掺合警方的私自调查。”
他用的是陈述句,只这一句,希顿的后背就冒了股冷汗。
佘岩在场,希顿没有多话。
“老大,什么警方私自调查,我们只是去帮朋友的忙。”
瞥了一眼佘岩的神色,依旧和平时无异的慵懒冷意,希顿在心里暗叹,还得是组长啊。
对佘岩这话,皮埃尔不置可否,他若是认可,这事就要被佘岩糊弄过去了,可他若是否认斥责,那佘岩必定会反问有何不可。
毕竟军规里没有任何一条规定明令禁止军人不能协助警官调查,恰恰相反,一直宣传的反倒才是沃列塔军警政三方协同,为人服务。
但凡不是佘岩,掺和了礼赞的事,上峰把人叫来训话就够吓人了,有些话点到为止,都知道该怎么做。
可偏偏是佘岩,这个不服管、对上峰还有极大意见的大校。
“我们并没有耽误任何紧急任务,受伤后请的也是个人假,老大,这也值得您把我们叫来训一顿啊?”
皮埃尔不愿与灵活的蛇周旋。
“无论如何,军方的人,不准参与任何与重启科技公司相关的事,这种事就让警方去查,我言尽于此。”
“为什么。”
“这是命令。”
佘岩冷了神色,却丝毫不意外。
“……长官,我们不能参与重启科技公司的调查,是否可以理解为,军方也参与了重启科技公司的各项计划。”
这倒是让佘岩意外了,他偏过头看了一眼刚刚发问的希顿,但并没有阻拦他,而是似笑非笑地看回皮埃尔。
皮埃尔少将听到这话猛地站起,希顿的声音不大,也没有什么质问顶撞的语气,但就是听得人一阵火大。
底下装有滑轮的办公椅随着皮埃尔的动作一下子滑出去老远,狠狠地撞在雪白的墙上,再闷闷地弹开。
在他的视角里,希顿是不应该知道之前基因贩卖案里军方病毒属亚人项目资料被偷的事情,希顿不能表现出知道这件事的模样,所以他的问题也是顺着皮埃尔少将的话来问的。
只不过问得有点胆大包天。
皮埃尔毛茸茸的白色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声音低沉如冰面下的冷水:“不要用你浅薄的认知去臆测军方高层的决定,利亚上校,服从命令!”
希顿拧紧了眉,他微微抬头,迎着窗外的光看向皮埃尔,他的站位背光,故而表情隐匿在暗处。
“长官,我无法服从我不信任的命令,礼赞内部使用了军方才有的new-shape材料,所以军方高层的决定是资助重启科技公司吗?”
私研所分明在之前窃取过军方的机密,这家公司黑白不明,处于法律的未知地带和道德的灰色地带,军方高层为什么会掺合,又为什么禁止他们去调查,那对于调查私研所的怀音,军方高层又会做什么。
可听到希顿这话的皮埃尔却半晌没有下文,办公室内只回荡着他粗重愤怒的喘息,希顿看不清他的表情,却直觉感到,皮埃尔对于自己刚刚讲的这件事似乎也颇为意外。
一时之间,办公室内陷入静寂。
皮埃尔再次沉下声线,重复了一遍:“……我没有听说过资助重启这种可笑的事,更无法求证你说的话,但我的命令是,我手底下的人,不要去参与任何与重启有关的调查,上校,你听懂了吗?”
在这样的气氛下,连沉默都是一种需要耗费很大力气的反抗。
希顿很想再问一遍,为什么。
但佘岩却冲他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是,长官。”
……
从司令塔出来后,浮岛上流速更快的空气让二人都莫名松了口气。
哨兵为二人打开了腾云-S的放行权限,希顿推着佘岩原路返回。
“可以啊你,我本来以为对着皮埃尔那种野兽,小珊瑚都不敢多说几句话的。”
希顿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刚刚就感觉……很生气。”
看见亮堂的阳光奢侈地洒在司令塔上,很生气。
皮埃尔少将要求服从却无法令人信服的命令,很生气。
高层未知的用意,高层自己都不清楚的决定,还有分明已经发生的事高层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很生气。
“有一种,我们真的在为了人与生命付出一切,可这份初心却被最开始递交希望火种的人忘却了一样。”
这种被上峰辜负信任的感觉,和在礼赞地下闻到new-shape气味的感受是一样的。
那是一种,被自己信仰背叛的感受。
佘岩笑出了声。
“你刚刚还说我明显,你自己对上峰的态度可比我强硬多了……”
希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摇了摇头说:“我只是想到,如果都命令禁止我们参与私研所调查的话,那怀音那边得多么孤立无援,高层那边会不会对他做什么……组长,我欠你一句谢谢,真的。”
佘岩愣住了,希顿以为他是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在谢什么,补充解释道:“那天在火场,如果不是你的话,怀音可能……我真的犹豫了,原来有时候,真的会像小说里写的那样,眼睁睁看着自己别无选择……”
腾云-S的速度不快,云层逐渐远去,光也慢慢暗淡,腾云即将回到地面,沉入地下,回到昏暗的地底,靠近地幔,靠近曾经佘岩失去程一的深度。
“我一直都觉得你这么大的个子,却细腻得过分了,别矫情了,有什么好谢的。”
“话虽这么说。但还是……”
“不用谢,”佘岩打断了希顿,收回了看向外面的视线,愣愣地低头盯着盖住自己双腿的毛毯:“不用谢……有机会救下的人,是老天的仁慈,不像有些人,我连救他的机会都没有。”
火舌舔舐上满地酒液的那一刻,佘岩用蛇尾牢牢地卷住了怀音,看他切实地被希顿抱进怀里的那一刻,佘岩羡慕极了。
……
听见办公大区的气压门响,小章快速飞了个眼神,一看只有希顿,撇了撇嘴:“希顿!你们干嘛去了,这么慢……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组长呢,我这边有权限需要他通过。”
“直接回他办公室了……刘一百呢?”
“你找他干嘛,喏,在那边和李东北打排位呢。”
希顿立刻看向办公大区的角落,那里是监控死角。
“刘一百!你别吃我线!”
“我发育不起来了让我蹭蹭吧。”
俩人蹲在角落,头对头凑在一起打游戏,希顿沉默地站了过去,把刘一百吓了一跳。
“那个……长官,打完这把我俩就不玩了……”
刘一百以为他是来警告他俩摸鱼打游戏的,希顿却摇了摇头。
“组长心情不好……你去看看吧。”
李东北在旁边眼睛瞪得老大,等刘一百丢下手机立刻百米冲刺跑出了办公大区,他才反应过来:
“……不是,长官,他俩官宣了还是咋的?你这一副拿刘一百当组长官配男朋友待的态度是怎么回事啊?”
希顿没搭腔,只是指了指刘一百挂机后没清的下路线:“现在你可以吃他经济了。”
李东北立刻嗷嗷欢呼起来。
……
刘一百敲门进来之后,佘岩就知道他是希顿叫来的。
其实这种时候看见刘一百,还不如他一个人在办公室东想西想强呢。
“组长,你……吃早饭吗?”
佘岩本来垂着眼,却被刘一百这句话逗乐了,这张和程一一样干净清爽的脸,带着和程一一样因为过分关心而带着纠结的表情。
佘岩第一次,看不清他到底是谁了。
刘一百故意问了这句傻话,却没有被佘岩骂,人在生病或虚弱时,心情也会格外脆弱,刘一百狼狈地避开佘岩卸下防备和冷意的茫然目光,只因那种目光让他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只盯着他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看。
他瘦了……
刘一百不知道前段时间发生了什么,那天晚上,佘岩没有再回复他的消息,随后就是一连十天的个人假,刘一百的飞信倒是能得到佘岩的回复,但明显就是敷衍,他不想让自己多问,那自己就不问。
可再懂事的男人,都没有办法在爱人几乎无助的目光下继续顺从。
刘一百凑近了佘岩,他半跪在佘岩的轮椅前,仰望着他。
佘岩的手很冰,骨节分明的手搭在盖住双腿的毛毯上,刘一百伸手覆住了佘岩的手,温热传递给了变温动物冰冷的表皮,连带着佘岩左手无名指的钻戒都微微发热。
“……所以,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佘岩没有回答,他只是盯着刘一百的脸。
良久后,他突然面色挣扎,盯着仰望着他的刘一百关切的眼神,残忍地问了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你能抱抱我吗?”
狂喜混杂着心疼的表情立刻出现在那张和程一一样的脸上。
佘岩移不开自己贪婪的目光,这段时间他一个人在基因医院,孤寂和失落很丢人地攻击着他心里最难堪的角落。
人没有那么伟大,爱更是个自私恶劣的玩意,救下怀音给佘岩的感受一点也不好,回收蛇尾最痛的深夜,他不是没有阴暗地想过,如果连他都没有来得及救下怀音,希顿在这样的深夜,是不是也会和曾经的他一样痛哭到天明。
谢他?
不,不用谢。
我能救你的怀音,谁把我的程一还给我呢?
每一次去见皮埃尔,佘岩都会想起自己怀着卵,去替程一求阵亡抚恤的那天。
那天,腾云-S外的天,比今天还要晴朗。
去他的,什么破天气,明媚成这样。
刘一百几乎是急切地攀住了佘岩的膝盖:“……为什么会介意呢,所以到底发生什么了?佘岩……你还好吗?”
他叫了他的名字,因为佘岩的眼角溢出了泪水。
“因为……我实在是太想他了,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抱抱我吧,我知道你不是他,我知道我这样很不尊重你,但是……”
太羡慕了,希顿把怀音抱进怀里,在火场外痛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