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发的是希顿,希顿要上班。金发的、小小的是萨沙,萨沙要上学。黑发的是怀音,怀音可以在家和自己呆在一起,今天轮到怀音去送萨沙上学,但是他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所以这里也变得好安静,甚至能听见家用机器人待机的电流声,能看见阳光下空气中细小的、闪光的灰尘,这里有窗户,阳光被切成规矩的形状,从外面投进来,落在沙发上,长长的蜥蜴尾被光照亮,蜷坐在沙发一角的蜥蜴身体却留在黑暗里。
这种感觉,和之前在玻璃缸里好像,那里的阳光被聚拢成一束,从灯里打出来,投在自己的尾巴上。
大玻璃缸里只有自己,大实验室里只有一个玻璃缸,外面都是玻璃器材,玻璃缸没有上锁,因为没有人教过蜥蜴逃跑。
好孤独,从自己通过第十三次解离实验后,就被单独关在这里了。
其实自己也没有那么想喝那种甜甜香香的、叫奶茶的东西,但是如果向出去的人索要东西,他们就会因为这个小小的承诺,记着还有自己在等他们回来。
就像那个时候,和那个人的约定一样。
银发绿瞳,白色衣服,蓝色口罩,还有隔着玻璃也能看清的、他眼里的欣喜和赞许。
所以蜥蜴一直很努力,解离、重塑、重启……在最痛、最艰难的时刻,那个人答应他,如果他能通过第十三次解离实验,就可以陪自己一天。
他没有兑现承诺,不可能是不在意,可能是忘记了,肯定是忘记了,因为他太高兴了。
他说,他之前已经失败三次了,他希望自己能争气。
蜥蜴听见自己说好。
在解离成功后,尾巴上真的长出新金属的那一刻,蜥蜴几乎要在这种从未经历过的剧痛中晕过去,恍惚间凝不起意识,却莫名清晰地听见那个人又说了一遍这句话:
“……你让我看到了未来的希望,你是我送给这片大陆的礼赞!”
他没有叫自己re-shape-04,他说自己是礼赞,是希望。
他看向自己的眼神里都是赞扬和热切,这一点和莫斯不一样。
银发的是莫斯,银发绿瞳,蓝黑色制服,早上八点多,他下夜班回来了。
莫斯的话很多,声音虽然很好听,但和那个人暗藏狂热的沉静语气不一样:
“救命!谁告诉他们新交规允许飞行器在空中道路拥堵的时候,可以放下起落架在地上跑的?!那场景简直跟老鹰在地上用短腿赛跑一样,我骑着摩托在后面追飞机,%*?的,这对吗?折磨二旬老交警??”
蜥蜴坐在沙发的一角,肚子咕咕叫。
他披散着棕红色的头发,深邃的眼窝里投射出无辜的眼神,莫斯立刻面露嫌弃:“……我到底把你捡回来干什么,床腿被你干碎了,害得我至今都在睡床垫,你自己看看咱那屋,你打地铺,我睡床垫,四舍五入同床共枕,你不觉得我俩有点暧昧了吗?”
蜥蜴依然不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
莫斯翻了个白眼,任命地进了厨房:“对对对,差点忘了,你饿的时候不想说话。”
莫斯还穿着制服,甩上了厨房的门。
蜥蜴低下了头。
不是的,不是饿的时候不想说话,是饿的时候才有人和自己说话,所以久而久之习惯了。
非喂食时间,没有人会和玻璃缸里的自己讲话的。
那个陪自己一天的承诺,那个人一直没有兑现,甚至那个人再也没有出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实验室一直都没有人再来了,蜥蜴甩了甩自己的尾巴。
不是长出来了吗,金属尾巴。
不是成功了吗……
太饿了,蜥蜴于是决定掀开玻璃缸,走出实验室。
他失败了很多次,摔在实验室的地板上,实在很痛。因为他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尾巴不受控制地击碎了实验室里的器械和药剂,蜥蜴吓坏了,但是这种程度的破坏居然都没有激活警报。
明明之前,在另一间有很多人的实验室里,旁边玻璃缸的实验品在半夜试图掀开盖子,警报都会响。
实验室很大,蜥蜴没有走出过自己所在的房间,也没有见过太阳,他第一次看到阳光的时候,以为自己进入了另一个巨大的玻璃缸,在另一盏阳光灯下晒尾巴。
所以他在实验室那扇有窗户的房间里,乖乖坐了很久。
直到下午五点钟,拟态卵壳模拟日落,升起月亮,他才反应过来,实验室真的没有人了。
窗户外面的,是真正的世界。
蜥蜴尝试着说话:“有人吗?”
他的经过激活了感应灯,悠长深远的走廊,随着蜥蜴的经过,灯光也一盏盏亮起,像一条被光引领的路,于是蜥蜴往前走,点亮了一座又一座光的孤岛。
他经过了实验室3号、2号、1号,再回头看,发现自己所在的实验室,正好是第四间,而第四间后面,还有5、6、7……
后面的实验室也许是因为距离太远,不知道为什么,声控灯没有感应开启*,四周只有感应灯能够正常点亮。像黑暗的深渊一样,蜥蜴便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
1号实验室前,是一面还能运作并显示的虚拟屏,上面写着一串字符,蜥蜴见过这串字符,在那个人胸前挂着的胸牌上,应该是他的名字。
但是蜥蜴不认识字。
所以他只盯着那个人的照片,怀念一样地盯着看。
银发绿瞳,白色衣服,但没有口罩。
他第一次看清他的脸。
“按照我对你的了解,你肯定让怀音给你带了吃的吧,那早饭我就随便给你做了,你凑合吃,我好困,午饭前你就在客厅坐着,别吵我。”
莫斯从厨房伸出了一个银色脑袋,蜥蜴抬起头,冲他点了点头。
莫斯看着蜥蜴乱糟糟的棕红色长发:“……不是教会你用梳子了吗?你去浴室把头发梳梳,不然你就老老实实跟着我去理发。”
蜥蜴摇了摇头,起身去浴室梳头发了。
嗯,看清了那个人的脸,和莫斯的脸,一模一样。
推开浴室的门,洗脸池旁边还放着一堆银色的饰品,好像是怀音的,牙刷、牙膏……这些东西的名称和使用方法莫斯都教过自己了,而这个上面还挂着银色头发的、长着很多根软刺的,就是梳子。
蜥蜴拿起来,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梳起了头发。
莫斯前几天发现他不会梳头发的时候,一脸不耐烦和复杂,他把蜥蜴摁在镜子前,给他梳头发,教他用梳子。
蜥蜴比他高,莫斯还得踮着脚,所以蜥蜴就微微低头,让他能够到自己的头顶。
“为什么这都不会……实验品也太惨了吧,就算怀音最后成功地把你们那该死实验室的人都抓起来,你从小就在那被人当实验品,连自己家人是谁都不知道,怀音都没法给你报仇……”
“我知道我的家人是谁。”
“啊?你上回不是说,从你有记忆开始,你就在那个玻璃缸里吗?”
“你是我的家人。”
莫斯翻了个白眼:“算我白心疼你……实验室连生活技能都不教你,你倒无师自通,学了嘴甜撩人是吧?我告诉你,等这个案子破了,你老老实实接受政府援助,自立门户去吧,你在我家,我还得照顾你,害得我恐育了,我自己的芽都不想要了,送政府吧……”
嘴甜?
不是啊,是真的,你就是我的家人。
你和他一模一样,就像希顿和萨沙一样。
因为那张照片,所以蜥蜴才会在找到央区空无一人的礼赞时,跟着突然出现在路边的莫斯回家。
但是莫斯和那个人,又实在是差别很大,所以蜥蜴不会离开莫斯,不会离开这里,在他通过莫斯找到那个人之前,他都不会离开。
“……莫斯,如果有个人长得和你一模一样,那个人是谁?”
等莫斯把蜥蜴头上所有的结都梳开,耐心也被耗尽了:“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自己的芽之外,就只有我爸和我长得一样了,我的芽现在还是一堆细胞,我爸早就死了,我是希顿的爸带大的。”
莫斯丢下梳子,笃定地说:“所以,不可能。”
……
蜥蜴梳到了一个结,他害怕头发上的结,因为他一用力,头皮就会痛。
他其实很怕痛。
但是莫斯就在身边,所以蜥蜴不需要像以前一样忍着痛才能留住他了。
蜥蜴的头发结上挂着梳子,他走出浴室,拉开了厨房的门。
“有结,帮我一下。”
“又撒娇?滚滚滚。”
蜥蜴拉开厨房门的动作毫不犹豫,甚至带点迫切,就像那天拉开挂着那人照片的、虚拟屏后的那扇门一样。
进入了那扇门,蜥蜴才像是能呼吸一样,里面都是那个人的气息。
虚拟屏后的那扇门里面,有床,有衣架,有监控台,标着数字和序号,操作台上所有的虚拟屏都还在运作,就好像这间屋子的主人还会回来,但又好像他再也不会回来,只是走得很匆忙。
衣架上挂着一件白色的衣服,别着胸牌,还挂着一件黑色的大衣,一套休闲西装,底下放着一双鞋。
那件大衣被蜥蜴抚摸了几下,便披到了自己身上。
监控里,除了1号到4号玻璃缸,剩下的玻璃缸里都沉睡着和自己一样的人,穿着实验品的白衣服,裸露出接受注射的小臂,他们都在沉睡。
1号到3号空着,是因为实验失败了,它们已经死了,玻璃缸的内壁都是喷溅的血和碎肉,像一场鲜血淋漓的爆炸,失败意味着被放弃,所以没有人会费心擦拭玻璃缸。
幸好没人擦拭,血花溅在玻璃内壁,像烟花爆炸后灰蒙蒙的天空一样,证明它们曾经绽放过。
操控台上有很多按钮和屏幕,蜥蜴都不认识,但有一个红色的通讯键,旁边还有那个人的照片。
-是否紧急联系塞斯利安·利亚博士,5秒钟无操作将视为自动取消,请确认。
蜥蜴本来只是想伸手摸摸他的脸,却点击到了屏幕上的按键,没有感情的女声说了一大段话,蜥蜴看着倒计时,有些手足无措。
一个绿色的勾,一个红色的叉。
蜥蜴见过这个,绿色的勾是实验成功,红色的叉是实验失败。
蜥蜴骄傲地想,自己的十三次实验,从来都没有见到过红色的叉。
于是他点击了绿色的勾。
几秒钟后,那个人的脸出现在虚拟屏上。
那个人很是意外,脸上的表情从不可置信逐渐转化成明显的惊喜,眼神都亮了,他的背后,是一个崭新的实验室。
“四号?你还活着!太好了……看来真空环境你也能够适应了!我就说不能放弃边陲区据点……你是我遇到的最有潜力的实验品,除了你,还有其他实验品能醒来吗?”
蜥蜴没有遇到其他人,所以摇了摇头。
“……你在哪里?”
那个人沉默了。
有个穿着西装,长着兔耳朵的男人出现在他身后。
“利亚博士,会议快要开始了,荆棘投放试验*的第一个试验场已经选定,一阶段的理论经过实验已经证明了可行性,所以请您不要再犹豫了。”
荆棘……
那个人应了兔耳男人一声,随后便转过头盯着屏幕,看着蜥蜴带着深意地说:“我不方便离开,你可以去一个有荆棘的地方找我,他们会带你来见我的。”
现在想想,也许是因为当时自己穿着那个人的黑色大衣,遮住了里面的纯白衣服,看上去不像是实验品,所以没有引起兔耳男人的注意吧。
蜥蜴点头,那个人挂了通讯。
后来,蜥蜴在那个人的床上躺了一会,等到深夜,他拿着利亚博士的胸牌,刷开了实验室的大门,再穿过隔离区、污染区、半污染区、消杀区、清洁区……
等他一路拿着那个胸牌,刷开最后一扇门走出去,他看到了一排又一排的酒。
这里很冷,外面有人的声音。
他拉紧了大衣的前襟,遮住自己里面的白色衣服,躲到了一个酒柜的后方,实验室的大门在他出来后就关闭了,随后被酒柜严严实实地盖住。
蜥蜴借着高大酒柜的遮掩,接近了酒窖的楼梯,那个楼梯上方传来的人声,随着蜥蜴的靠近越来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