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昕,你睡了吗?”
苍白纤细的手指按在门板上,差不多是文森特脸的位置,明昕低低叹息了声。
“……有什么事。”她问。
一门之隔的外面,文森特孤身站在寂静的回廊中,嘴角噙着笑。
“你的猫一直在门口乱转,你要不要开门看看?”
话是这么说,回廊里却根本看不到黑猫的影子。
明昕没开门也知道他在说谎,表情有点无奈:“……我家猫从来不进卧室。”
谎言被戳穿,门外短暂地沉默了下,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放软了许多,循循善诱。
“是我一直在门口乱转,你要不要开门看看,明昕。”
手指不受控制地滑落下去,搭在门把手上,赶在下按的前一秒,明昕突然用力咬住下唇,把手收回去。
真糟糕,太糟糕了,时隔三年,她依旧没学会该如何对他说不。
明昕闭了闭眼睛,身体慢慢向下软倒,顺着卧室门滑落到地上坐着。
“……你不要闹了,文森特。”明昕轻声说。
卧室门的另一边,文森特原本饱满的情绪也跟着暗淡下去,和她在同一个位置坐下。
暗色调的门板隔开二人本该彼此相抵的背脊,明昕双手抱膝,昂着头,安静地看着没有窗帘遮挡的落地窗。
从黑夜到天明。
就像三年前。
第五日,太阳比斯德洛格镇更早从沉睡中清醒,可能是前夜在文森特车里睡得很好的缘故,也可能是昨夜忘了吃安眠药的缘故,明昕早早睁开眼,先给花瓶里的玫瑰浇水,又简单冲了个澡,换下小熊睡衣,开始收拾行李。
前夜文森特站在车顶,给她拉小提琴曲,还问她等天亮后愿不愿意搬去他的吸血鬼古堡住。
yes,答案当然是yes,文森特那么敏锐的人,总能根据她的情绪为她安排好一切,她怎么可能不说yes。
热水将现磨咖啡冲泡成甜蜜的褐色,加奶不加糖,明昕捧着咖啡杯拉开阳台门,春天涌进来。
同时涌进来的还有不算嘈杂的马达声。
明昕往下看了眼,发现文森特比她起得还早,此时正平躺在切诺基车顶晒太阳。
矮墙上的紫藤郁郁葱葱,文森特睁开眼,手搭凉棚,对她露出个毫无芥蒂的明媚笑容。
明昕的心脏雀跃起来。
行李不多,只有个双肩包,明昕飞奔下楼,拉开文森特的副驾驶。
晨曦金蓝,切诺基驶入异国他乡的春天里。
“……洗手间在这边,浴室在那边,目之所及的一切我的未婚妻都可以随意取用,不用问我,problem?”
绛蓝色的天鹅绒窗帘被彻底拉开,客厅通亮,巴洛克风格的装修在阳光的沐浴下失去了夜晚特有的神秘色彩,明昕把双肩包放到沙发上,遥遥远望对面成排的白色风车。
“我们今天去做什么?”明昕问。
“先吃早餐,然后有两个选项,”文森特对她比了个耶的手势,“选项A,留在这里陪我作曲;选项B,去附近的实弹射击场玩枪——不用带钱包,有银联就行,射击场的老板娘是华人,甚至可以vx转账。”
到现在还不忘调侃瑞奇问她要现金的梗,明昕笑了下。
“实弹射击场?”
文森特嗯了声:“报我的名字,老板娘会拿出她私藏的定制款P226——不过我私心希望你选A,我的未婚妻,永无止境的冒险只会让你的阈值越来越高,是时候开始戒断了,你觉得呢?”
掌心摊开朝上,手指纤细修长,又是那个邀约的姿势,让明昕无法说出拒绝。
瑞奇是对的,兴趣果然是爱情的开始。
从相识的那一秒起,她无时无刻不对文森特产生兴趣,好奇他的未来,也好奇他的过去。
作曲好啊,作曲太好了,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要想了解一个人的灵魂,就要去了解他的作品。说出口的话会骗人,可作品不会,不管用什么花招,用什么手段,用什么办法,真实总会无法掩饰地反映在作品里。
四目相对,明昕把手放进对方的掌心。
“我选A,让我陪你作曲。”
别墅顶端,六角凉亭在太阳的反面拖出长长的影。
文森特面无表情,唰唰记下最后几笔,然后顺着椅子滑坐到地上,头痛欲裂。
无论重复多少次也无法适应这样的感觉,像是生生把身体劈开,剖出灵魂,浸泡在只有音符的殿堂里,却又不是单行线,他总要回归人界,手忙脚乱地把灵魂塞回皮囊,亦真亦幻,层层战栗。
不知道别人创作是什么样子——艺术创作是很私人的事情,裁缝也有裁缝的自尊心,对外展示的往往是华美的袍子,而不是布满线头的半成品。
心跳逐渐平复,文森特长舒了口气,丢下削得很短的铅笔起身,看了看掌心被硌出的痕迹,余光瞥到什么,突然头皮发麻。
——那是明昕,正裹着浴巾,倚在泳池的罗马梯上吃西梅。她里面穿的是上次那套很保守的泳装,露着白生生的双腿,膝盖上摊着本看完了三分之二的书,小腿沉在湛蓝的池水里,光影斑驳摇曳。
哦,对,我缠着她陪我作曲。
其实引诱她选A的时候,文森特藏了一点小小的私心。
他太习惯于伪装出讨人喜欢的样子,多情又风趣,那是他赖以为生的基本准则,为了融入人群。
可真实的他是截然相反的另一面——苍白又无趣,又喜欢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在作曲的时候暴露无遗。
对他自己而言,作曲的过程宛如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火,如此逆天而行,如此惊心动魄;可在第三视角中,他可能更像个尚未被收容的精神病患者,如此有悖常人,如此不可理喻。
他的本意是想看到明昕被他吓退,却没想到那人的行动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说是陪他作曲,明昕却并未干预他的作曲过程,甚至没多看他的曲谱一眼,自顾自换上泳衣,自顾自走进泳池,甚至中途还下楼拿了趟书籍与水果,很有女主人的自觉,却又充分尊重他的隐私。
注意到他的目光,明昕终于从书中抬起头,卷发挽到耳后,对他笑了下,就像春风。
乐谱在抖。
不,是他的手指在抖。
文森特下意识松开乐谱,只觉得心脏被撬了条缝隙,阳光照进去一点。
文森特忍不住问她:“……在看什么?”
明昕显然没想到沉默许久的文森特会突然开口,先是愣了下,又扬起暖色调的封面给他看。
“从你书架上拿的,《霍乱时期的爱情》,英译本。”
这书他看过,很有名的爱情小说,号称囊括了世上所有种类的爱情,可他从来不懂爱情是什么,也不懂为什么在这一秒,在明昕陪他记录下所有音符的今天,他的胸口会有种奇妙的鼓胀感觉,又酸又涩,找不到出口。
好在他很擅长饰演名为文森特的角色,他摆出标志性的深情笑容,问明昕在哪个角色身上找到了共鸣?”
明昕笼着浴巾起身,把装着水果的盘子递过来。
“我的话,早期的费尔明娜吧,自以为对那位发报员一见倾心。”
这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如果明昕是费尔明娜,那他就是自卑的阿里萨了,等她发现对他的爱意不过是一场幻觉,他们的故事总会很快终结。
文森特垂下眼,接过果盘放到乐谱旁边,岔开话题。
“要听听看么?我刚写好的曲子。”
“要要要,”明昕很捧场,“很急,快让我听听。”
文森特弯了弯眼睛。
这还是第一次将没改好的曲子拉给人听,文森特紧张得手心潮湿,他凝视着明昕清澈的眼睛,将那首只有他一人听过的曲目带到人世。
如月神带来露水,蓄积成原始汪洋,一颗行星孤独地走过亿年万年,却在这首小提琴曲里,在明昕诚然的注视里,突然凭空进化出伴生生命。
曲毕,行礼,明昕啪啪鼓掌,眼底的倾慕不似作假。
“好听,真的好听,”她侧着头措辞,“我不懂作曲,但我也知道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创作出这么完美的曲子,嗯,我已经把它藏进我的记忆里了,就算有朝一日它在大荧幕上发扬光大,或者在那种隆重的剧场演奏给千人万人听,我也会永远记得,我才是这首曲子的第一个听众。”
只有被爱意浸泡长大的孩子,才能把夸奖别人的话说得那么信手拈来。
文森特稳住了表情:“为我的未婚妻演奏是我的荣幸。”
明昕被他逗笑了,鼻尖皱着,很可爱的一个笑容。
“有名字吗?这首曲子。”
名字。
自然是有的,毕竟这是以你短暂人生拆解出的灵魂曲调,当然要以你的名字命名。
可文森特只是把桌上手写的乐谱折了几折,温声道:“还没想好,有建议吗?”
“没有,你才是内行人,”明昕叉起切好的猕猴桃喂他吃,“来,啊——,是奖励,给我最优秀的未婚夫。”
甜味在舌尖上弥漫,混合着淡淡的果酸。
“……不会觉得无聊么?”文森特突然开口。
明昕疑惑:“什么?”
“这一天,我什么都没陪你做。”文森特说。
明昕仔细思索半晌,晃了晃细白的小腿。
“你太谦虚了。这套泳衣,这张浴巾,这些水果,不都是你准备的么?甚至连泳池的水也被你放了一半,只剩下半米,旱鸭子也能驾驭的水深。”
“一米二。”文森特纠正道。
明昕还是笑,又叉起猕猴桃喂他,温热的气息凑过来一点,未施粉黛,睫毛很长。
“来都来了,我当然会接受你的一切,好的,坏的,有趣的,无趣的,多巴胺戒断,你说过的。”
“况且我又不是没长腿,要是不喜欢,我还不会跑吗?”
——她没有被他吓退,她只是毫无保留的接受了他的一切,哪怕对他一无所知。
又是那未曾命名的陌生感,心跳时快时慢,荒腔走板,兵荒马乱。
明昕莫名其妙:“怎么了?那副表情。”
文森特本能地露出他标志性的暧昧笑容,将所有情绪藏到心底,这让他感觉到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