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是方才鸣笛的阿斯顿马丁,有手肘倚着车窗,修长手指随意敲了敲车体。
“嗨,有没有人看到我的未婚妻?”
明昕马上回头,完全把瑞奇抛到脑后。
“你还好吗?”
她边问边两步跑过去,上上下下把文森特打量了个遍:黑西装黑墨镜,四目相对,文森特很主动地把墨镜推到头顶,连带着额发也被一同别上去,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男人精神很好,桃花眼水润含情,眼底反射着锁骨间小钥匙的亮色光晕。
“你指的是哪方面的好?”文森特问她,眼神哀怨,“我的身体很好,但我的心很痛,我只是来晚了一步,我的未婚妻就在和别的男人聊天。”
“没跟你开玩笑,”明昕垂眸,很轻地碰了下他的左臂袖口,“缝了几针?”
文森特看了眼她身后的瑞奇,似乎是被激起了某种奇怪的胜负心,给她打开副驾的车门。
“上来就给你看。”顺便把这边车窗也关上了。
瑞奇无奈摇头,拎着账本和椅子转身进餐馆,不去理会身后轰鸣的引擎声,随手把账本丢到桌上,不小心撞到刀叉,又撞到店里唯一的热食——一盘刚烤好的、还没切开的芝士茄盒。
明昕拿着两杯加奶不加糖的咖啡上车,已经脱掉外套的文森特为她推开水杯架,又解开衬衫袖扣,小心翼翼地挽起袖口。
昨夜血淋淋的刀伤此时已经变成了一块平整的医用胶布,文森特还要撕开胶布给她看,被明昕急忙拦住。
“别撕,别感染了,告诉我缝了几针就行。”
“没缝针,只贴了减张器,”文森特比了个拉拉链的手势,“还打了破伤风,放心。”
明昕勉强点头,拿起其中一杯咖啡,看他把袖子慢慢放回去。
文森特凑过来,强行喝了口她手里的咖啡,又接过咖啡杯,意思是这杯归我了,让她喝另一杯。
“抱歉,昨晚吓坏了吧,”文森特摸了摸鼻尖,有点不好意思地开口,“我其实没事,只是……晕血。嘘——这也是秘密,你不许告诉别人。”
这就都说得通了,所以他的状态才会越来越差,后面又看也不看她一眼,她在瑞奇家照过镜子,脸上都是文森特摸她那时候留下的血迹,难为文森特在这种状态下陪她跑了半个斯德洛格镇,强撑到瑞奇家才倒下。
明昕作恍然大悟状,然后举起三根手指,神情郑重:“好,我保证不和任何人说。”
他这么说,她就这么信了,没有半点怀疑,还当着他的面发誓。
文森特安静地看着明昕那双清澈的眼睛,有画面在脑海中飞速闪烁:是他在缓缓揭开餐盖,血腥味呛得他几欲作呕,他在餐盘里看到地狱。耳边有男人的声音不紧不慢:你之前说,你想保护什么?
血色蒙上他的眼睛,把他眼前的明昕弄脏了,他急忙喝了口咖啡作掩饰,用力眨眼。
再睁开,血色褪去了,明昕依旧干干净净地看着他,全然信任的神色。
“为什么还要来找我呢,明昕,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是已经看到了么?”文森特突然说。
明昕没懂:“什么?”
“我骗走你的生平,却对自己的过去闭口不谈,我有很多事情瞒着你,说出的话有一半是谎言,”文森特从后视镜里看她,嘴角勾着,眼里却没有半分笑意,“你明知道我是这样的人,为什么还想着来找我?”
一滴雨,啪地落在玻璃上,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斯德洛格春日的雨从来不讲道理,将她困在这片潮湿里,千年百年,随心所欲。
明明昨夜才共同经历过生死,刚刚又完成一次相对成功的调情,明昕以为她与文森特的关系应该进展一步,变成比之前更亲昵的关系,却没想到文森特会突然把她推远,把所有的暧昧完全挑明。
见她不说话,文森特叹了口气,摘下脖子上的项链。
黑色的绳子缠着纤细的手指,亮白色的小钥匙垂坠于指缝。
“拿着吧,你自由了。”
明昕一愣,她看着文森特的眼睛。
那双眼睛却闭了闭。
“人与人的缘分是有限的,用一点就少一点,用光了就只能永远不见了,何必强求。”
他的表情很淡,那双纯然黑色的瞳孔里也没有笑意,更没有那教科书般的含情脉脉,而是另外一种……很不好形容的复杂神色,皮囊依旧,可里面的住客已经换成了其他魂灵。
就好像话剧谢幕,她喜欢的角色被永恒地留在了台上,而演员在台下本有他自己的生活。
明昕眼圈唰地就红了,她偏开目光,没接钥匙,拇指与食指捏紧左手的婚戒。
“因为我喜欢你,”她嘴唇发着颤,答他前面的话,“……所以想见你。”
文森特似乎并不惊讶,只无奈地笑了下,那笑容近乎可以用宠溺来形容。
那是个很不‘文森特’的笑容,离她那么远,又离她那么近。
她以为文森特会劝她这一切都是假的,是成年人心照不宣的演技;又或者说这只是吊桥效应,不过是因为共同经历危险,让她误把紧张当爱情。
却没想到文森特只是很轻地叹息了声,拇指按上她的嘴唇,指尖带着咖啡的味道,加奶不加糖。
“你值得更好的。”
不是求婚那夜的重演,这一次,文森特没有凑上来。
再纠缠下去就不体面了,可她还想争取一次,最后一次。
她呼吸急促,心如擂鼓,不得不咬牙等待气息平复,然后才拨开文森特的手指。
“你说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有限的,用光了就没有了。”
“那现在还剩多少?今天是我们订婚的第四天,剩下的缘分匀一匀,再用三天够不够?”
终于问出口了,明昕死死抿着唇,像等待神明审判的信徒。
文森特的目光陡然亮起。
他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又转开视线,把钥匙项链重新系在颈间。
他的眼睛闭着,睫毛颤动,再睁开,她那含情脉脉的未婚夫又回来了,柳叶眉微颦,嘴角勾起的弧度却很温柔。
“我想到个地方。你愿不愿意跟我走……我的未婚妻。”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小了,他摊开的掌心里有彩虹倒影,他弯起的眼睛里有氤氲缭绕。
明昕没说愿意也没说不愿意,她看着文森特胳膊上刺眼的医用胶布,把戴着婚戒的手指放进他温热的掌心。
“我已经在这里了。”
就像今天的雍和宫飞檐画栋,前人的欲、今人的念,万千信众烧出几百年的香灰,也是差不多的缭绕人间。
文森特穿的衣服很休闲,袖口宽松,明昕一点一点挽上去。
时隔三年,她终于亲眼见到这条刀痕的真容。
食指长短,很细的一条疤,按照现代的医美技术水平,祛疤不是什么难事,可文森特没有。
明昕把掌心贴上去。
“我已经在这里了。”她还是这么说。
手机突然震了下,明昕马上回神,摸出手机,是来自金竹的电话。
她喂了声,却没听到金竹的声音,听到对面嘈杂无比,似乎是几个人在互相推脱。
明昕眉毛皱起来,脑海中一瞬间闪过诸如绑架车祸之类的关键词,她看了文森特一眼,在对方疑惑的挑眉中摇摇头,强自镇定下来。
“一群废——物!”嘈杂中传来金竹的嘶吼,“我——自——己——说!”
“喂,宝贝儿,”金竹那边嘶嘶吸气,疼得声音都在发抖,“我应该是急性阑尾炎犯了,刚抽完血,现在正准备拍b超,晚上可能、没法陪你去音乐会了,对不起啊。”
不是绑票就好,明昕马上道:“哪家医院?我这就过去。”
金竹还有力气嘿嘿笑:“不用啦,我刚上网搜了一下,像我这种……”
明昕立刻打断:“别废话,挂了,定位发我。”
当啷声响,明昕看了眼金竹的消息,赤城友谊医院。
“我开车送你?”文森特问。
明昕摇头,左右找地铁口的方向:“谢谢,但是不了,我可能坐地铁更快一点。”
找到了,明昕抬腿就走,文森特却三两步追上她,把什么东西递过来。
“票,你先拿着。”
哦,对,今天和文森特约在这里的本意是拿今晚的票来着。
她看了眼票又看了眼文森特,犹豫片刻,没说可能去不上了,只道了声谢,接过门票放进手包。
“饿,”病床上,已经从麻醉中恢复的金竹萎靡不振地哼唧,“我从早上到现在,就喝了几口可乐。”
“忍着吧,要不是你什么都没吃,手术说不定要拖到明天。”
说这话的时候明昕正戴着耳机,看音乐会相关的视频:远道而来的小粉丝情绪激动,把进场的全过程拍成vlog,又是跟门口的海报反复合影,又是对展板上的文森特比心,小粉丝也像模像样地在左手中指的第二个指节上套了戒指,自称是首席的情侣对戒。
关掉视频,明昕看了眼时间,音乐会已经开始了,那两张门票安静地躺在手包里,她果然没有赶上。
“想去就去吧,我这边已经没事了。”金竹突然说。
明昕知道她们说的是一件事,摇摇头:“也不是非去不可。”
“可我觉得你心里其实很想去,你只是在压抑自己。”金竹试图稍微翻个身,又龇牙咧嘴地忍住了,推开明昕帮她翻身的手,示意算了算了先不翻了,就这么躺着。
“你又知道了?”
“我就是知道。”
金竹笑着用手背挡住眼睛。
“你看,你让我发定位,我二话不说……我说完二话就给你发了;现在我捂住了眼睛,我希望松手的时候看不到你,或者只看到你离开病房的背影。我可是很听话的,你呢,你听不听?”
“我可松手了哦,三,二,一。”
视野恢复,病房里没有明昕的身影。
明昕拔足狂奔,到剧场门口才发现检票处早就关了,只有安保人员守着。她喘着粗气,把门票展示给对方,对方却只是抱歉地笑笑,说演出已经到了尾声,根据剧场规定,他不能放行。
明昕点点头,没为难保安,就近在广场上找了个椅子,捏着那两张票平复呼吸。
偌大广场空空荡荡,隐约能听到内场的狂欢,应该是返场时间到了,他们乐团向来没那么墨守成规,返场的部分轻松又快乐——大家都这么说,明昕却还一次都没看过。
“租工作证吗?”有人走过来问她,“六百一次有人带,只能逛后台,不能要签名,也不能进演员休息室。”
“不了谢谢。”明昕头也没抬。
那人却突然抽走她手里的票,借着路灯仔细打量上面的座位号,明昕马上起身拿回来,发现强盗是个似曾相识的红发女人,身材饱满,皮肤白皙,五官鲜明,有少许不太明显的混血痕迹,胸前垂着工作人员的牌子,叼着纤细的女士烟,上下打量明昕,似有审视。
“原来是你。”
女人摘下烟,左手中指的第二指节上也卡着枚钻石戒指,右手晃了下胸口的牌子。
“我叫塔吉娜,涅槃的团长,文森特的未婚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