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
白衬衫侍者松开领结,回头看了眼无人的酒吧后门,啪地点上烟,吸了好大一口。
“嗨,卢卡。”一个女声叫他。
偷懒被抓个正着,名为卢卡的侍者吓得接连咳嗽,然后才看到阴影里站着个女生,环抱双臂。
“谁在那里?”他问。
对面用英语回他:“可以帮个忙吗?我是你老板的朋友,麻烦你告诉他,有人在后门寻找瑞奇。”
于是卢卡也换成英语:“我很抱歉的告诉你,老板今天不在店里。”
对方沉默片刻,道了声谢,始终没有走到灯光下,绕到另一边消失了。
“怎么办?”明昕重新搀起背靠墙壁的文森特。
他的状态很不好,额头上满是汗珠,明昕用手背贴了下,都是冷汗,摸不出是不是在发烧。
不过他的表情依旧十分镇定:“我们直接去他家,走这边。”
明昕点头。
瑞奇家的独栋与文森特的吸血鬼古堡只差了两条街,院子里灯光大亮,照亮了花园中倒立的哈雷,也照亮了正拿着扳手修车的瑞奇,男人穿工字背心,肩背筋肉虬结,爬满大片大片难以分辨的纹身。
似乎是在修车中遇到了什么难题,瑞奇眉心拧着,漫不经心地弹了下烟灰。
他警惕性极高,几乎是在明昕看过来的瞬间捕捉到明昕的视线,四目相对,瑞奇疑惑地偏了偏头,又在看到文森特的模样后变为了然。
他丢下扳手,做了个你们在这等的手势,掐了雪茄进屋。
不多时,院子大门洞开。
“鲜血是骑士的战袍,不该出现在淑女脸上。”瑞奇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明昕,接手文森特,示意明昕跟进来。
明昕下意识接过,发现是个方方正正的湿毛巾。毛巾是热的,她的手是脏的,捏出一块边缘模糊的血印。
“我们遇到了点麻烦,”明昕主动解释道,“我撞上三个混混飞|叶|子,他们试图在仓库里强|奸我。我支开其中一个,剩下两个被我和文森特共同解决,我下手很重,在离开仓库前没有确认他们的死活。”
文森特也在瑞奇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声音很轻,不是明昕能听懂的语种。
瑞奇嗯了声,瞥了眼明昕,一指客厅的沙发:“等下会有菲佣过来,你跟她上楼洗澡更衣。”
“我不——”
见她反驳,瑞奇示意她看身后的镜子。
镜子里的女生衣衫破烂,满脸狼狈的干涸血渍,无论再怎么强自镇定,依旧是副被吓坏的表情。
见她不说话了,瑞奇的牛津腔染上些许笑意:“菲佣不会说英语,如果你有任何需求,请大声喊我过去。当然,记得确保你当时的着装足够得体。”
明昕没心情听他讲笑话,忧心忡忡地看着文森特被瑞奇带进里屋。他左臂上的血已经暂时止住了,但看起来却依旧糟糕透顶,眼神很虚,没有焦距。
不多时,明昕洗过澡下来,她洗得很草率,拒绝了菲佣为她吹头发的建议。瑞奇家里没有女主人,她只能暂时换上菲佣那对她而言过于宽大的衣物,坐在将她与文森特分割开的那扇门前,笼着易走光的前襟,用毛巾擦头发。
热水澡有效地舒缓了紧绷的情绪,但却给她带来了更多的问题。
首先是生死。人在自救时会爆发出无穷的潜力,她对黑t下了死手,不确定是否因此背上了人命。
其次是文森特。文森特的精神状态明显不大对劲,只是刀伤不会导致现在的结果,除非刀上涂了别的东西。
然后是瑞奇。文森特曾亲口对她说过瑞奇不是好人,却又在受伤后第一时间选择投奔瑞奇,而瑞奇明明看到了他们身上的血迹,知道他们惹了麻烦,却还是毫不在意地把他们让进家里。
明昕搞不懂,她已经什么都搞不懂了,仅剩的脑细胞告诉她,她现在最该做的事情就是什么都不做——文森特与瑞奇明显有他们的自己的考量,接受他们的安排并避免生出额外的事端才是最优解。
门开了,明昕马上站起来,却没见到文森特,只有出来洗手的瑞奇。
男人反手关门,一见她的模样就笑了,彬彬有礼道:“抱歉,是我考虑不周。”说完抽出自己的腰带,中段咔嚓剪开,调了下H形皮带扣装上去,递给明昕,“凑合一下。”
皮带价值不菲,摸起来很有分量,被这么一剪,瑞奇肯定是不能再用了,明昕只能对他道谢,背过身系好,大小恰好合适。
再回过头的时候瑞奇已经系上了围裙,明昕没什么心情调侃他工字背心与围裙混搭,只不住地瞥向文森特被带进去的里屋,门始终关着,文森特没有出来的迹象,而瑞奇此时也刷起了锅,似乎也没打算再进去。
她只能问瑞奇:“文森特还好吗?”
“生理上?不算坏。心理上?不是我的领域。”瑞奇拧开炉灶,“家里食材不多,不能让你点菜,银鳕鱼?”
数十分钟前,她还在那狭窄破败的仓库里与人殊死相搏,数十分钟后,她已经换上干爽的衣服被问夜宵吃什么。
明昕无意识地旋转着指根的婚戒,莫名有种走错片场的错觉,直到外面传来警车的鸣笛声,明昕才猛然回神。
“刚刚还有几点忘了说,”明昕急促道,“现场可能留有文森特的血液和他的袖扣,还有凶器,文森特救我的时候带了根钢管,上面有我们两个人的指纹,我们逃走的时候太匆忙了,忘了把它带走或者擦干净。”
按照美剧里的说法,她应该尽量保持沉默,只对自己的律师诉说经过,无论杀人与否,都由律师想办法为她争取保释,但瑞奇不是警察,这里也不是警局,如果文森特信任瑞奇,明昕认为她有必要对瑞奇坦诚相待。
瑞奇耐心听完她的话,把煎得焦黄的银鳕鱼翻了个面。
“别怕,”瑞奇也是这么说,“我向你保证,你脑子里想到的所有事情都不会发生。”
鸣笛声消失了,瑞奇把黑松露香煎银鳕鱼端上岛台,左手攥着刀叉,右手滑开金丝楠木盒盖,从里面抽出双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文物的象牙筷子。
“A还是B?”瑞奇问她。
象牙筷子还是太超过了,明昕选了刀叉,面前又被放上红酒与牛奶,酒瓶相当陈旧,年份未知。
“吃吧,吃完我送你回酒店,”瑞奇重新叼起雪茄,“不介意吧?”
明昕点头又摇头,看瑞奇神色轻松地吐出个完美的烟圈。
她心里装着一门之隔的文森特,完全没有胃口,却又不好拂了瑞奇的面子,只能强迫自己吞食。
不多时,明昕放下刀叉擦嘴,碰也没碰红酒,只喝了口牛奶。
牛奶是温的,喝起来很是暖胃,她又瞥了眼蓝胡子紧闭的房门。
“你和文森特……你们两个认识?”明昕又想起那三个问题,忍不住问瑞奇,“他到底是什么人?”
瑞奇笑了下:“错误的问题。他是什么人你得自己问他。”
“你呢?你又是什么人?”
瑞奇还是笑,眼里带了点促狭,向她抛了个wink:“我只能说,我保证我们两个没有打过赌,看同时出手谁能先追到你。好了,是回酒店的时间了,又或者你想和我住一个房间?”
那还是不了,明昕马上起身。
“我……我想和他告个别。”她看着瑞奇,按住门把手。
瑞奇并未阻拦,只把雪茄丢进烟灰缸,漫不经心地说:“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这么做。”
僵持片刻,明昕蓝胡子的松开门把手,额头贴上门板。
“我明天再过来看你。”
然而在门板的另一边,房间里空无一人。
通往外面的门倒是开着,花园里停了辆阿斯顿马丁,头发花白的管家正与医生模样的男人合力将文森特扶进后排座。
今夜的斯德洛格镇格外热闹,无数黑色的劳斯莱斯在狭窄的道路上穿梭,瑞奇骑着哈雷,把明昕载到酒店门口,有大半夜戴黑墨镜的男人瞥了二人一眼,又在明昕察觉前挪开目光。
而明昕此时正在与头盔扣带战斗,她没怎么戴过头盔,不知道这东西要怎么解,好半天才摘下来。
“听着,在天亮之前,无论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离开你的房间,”瑞奇接过头盔,嘱咐道,“虽然我觉得不会有人敲你的门,但还是要说一句,划好你的门锁。不要给任何人开门,哪怕你听到我或者文森特的声音也不行。记住了吗?”
这嘱托来得莫名其妙,不过明昕还是迟疑着点点头。
“晚安,祝愿你做个好梦。”瑞奇对明昕的背影说。
然后他转过头,对戴着墨镜的黑衣人微微颔首。
明昕吃了安眠药,却依旧做了整晚的噩梦,不是在狭窄逼仄的屋子里玩密室逃脱,就是参加什么祭典,在沙滩上蒙着眼睛砸西瓜,砰地一声响,血腥味呛鼻,周围人却在热情欢呼,催促她快点摘下眼罩。
再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明昕疲惫地睁开眼,磅礴日光从窗帘的缝隙里肆意倾泻,文森特送她的玫瑰正安静地挤在花瓶里日渐衰败,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
餐馆门口,瑞奇搬了把椅子,坐在初生的太阳下看账本。
“Morning,”瑞奇主动同明昕打招呼,“How are you?”
明昕明显被吓了一跳,又在发现是瑞奇后放松下来,说还好,谢谢你的关心,然后曲起指节蹭了蹭眼下的乌青。
这个动作让明昕看起来很显小,像学校门口没睡好的小朋友。
瑞奇被这个联想逗笑了,他摇摇头,主动调侃道:“我问十个中国人How are you,他们至少有九个会本能地回答我fine, thank you, and you?没想到你是那个例外。”
明昕沉默了下,岔开话题道:“文森特怎么样了?我今天能见到他么?”
瑞奇无奈:“我以为你至少要寒暄三句才会问到他。我的答案是不知道,他没在我家留宿,他有——我有私人医生,昨天连夜送他去处理伤口。不用担心,我初步检查过,他的刀伤很浅表,运气好的话甚至不用缝针。”
明昕点头,欲言又止。
“让我猜猜看。问过文森特,下一步要问那两个混蛋,是吧,”瑞奇放下账本,摸出手机看了眼,“我不得不遗憾的通知你,他们都还活着,你的反抗没有对他们造成致命的打击。”
没死就好,明昕松了口气,只觉得心头的巨石放下了一半。
虽说这种人死不足惜,但杀死他们的应该是法律,而不该是她自己的私刑。
“你要继续追究他们的责任么?虽然我不建议你这么做——取证很困难,而且把你们摘出去花了不少力气——但我依旧可以为你介绍南欧最好的律师。”
明昕还是摇头。
签证就快到期了,她没有时间处理这些。
况且瑞奇的措辞很谨慎,明昕有种微妙的直觉——那两个人的伤绝不如瑞奇的语气这般轻描淡写。
“噢顺便说,昨夜警察把他们送去了首都最好的急诊——显而易见,他们没有保险——等他们完全清醒,估计要为账单焦头烂额很多年,你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
这大概是个与天价诊费有关的笑话,明昕勉强勾了勾嘴角。
身后鸣笛声响,明昕忙向前走了几步,给后面的车让出位置。
果然如同瑞奇保证的那般,她脑子里想到的所有坏事都没有发生,她不知道里面有多少瑞奇的功劳,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问。
文森特,还有文森特。
如果昨夜文森特没来,她不可能从那几个混混手中全身而退,文森特胳膊上那一刀可以说是替她挨的。
可她又能为文森特做什么?
文森特从来都不需要她,她甚至没有他的联系方式,手机此时正被锁在床头塑料的保险箱中,而钥匙收在文森特那里,这是她与他仅存的联系。
“不要这个表情,昕,”瑞奇叫她的名字,“不然他又要误会我在欺负你。”
说罢微微颔首,目光越过明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