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不想活了。我从来没有这么热爱过生活!爱到想要把这份我不能独自承受的感动送给他!”
事已至此,緑已无言可劝,也不可能强行将她带走。分别时,阿秀深深向她鞠了一躬,以示诀别:“再见了,緑小姐,我会每天祈祷您的平安健康,直到死的那一天。”
思绪混乱的緑只是沉默地凝视了她一会,浑浑噩噩地走了。半途她再回首抬头,隐约可见阴暗的密林里,有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闪动。夕阳时分要消散的雾霭蜕变成了穿梭在密林间的俊逸白鹿,奔向了她的心为她指引的“命”。
假如緑具备更深厚的识人本领,她就会明白,本性如此单纯又富有激情的人,如果爱上的是真理,会变成最苦心孤诣的证道者;如果爱上的是艺术,会变成最坚韧不拔的探索者;如果爱上的是自然,会变成最谦卑虔诚的守护者。
偏偏她爱上的是以鬼之身、行神之命的“神子”。
谁能阻止一只白鹿奔向它的武翁槌命?
(三)
晴天下的富士山如海市蜃楼般倒悬在镰仓海的另一端,九月的顶峰无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横贯黑山的纱云,仿佛美人的黑鬓边飘动的丝帛头巾。一滴金水似的太阳摇摇西坠,将灿烂的橙色光芒泼洒在卷袭沙滩的海浪上,淋在提着衣摆、追着踩浪花没来得及缩起来的脚后跟的铃奈身上。她怎么也玩不腻,兴奋地踢起高高的水花,不慎把木屐踢飞一只,被浪花们伺机抢走。她马上跑进水里去向它们讨要鞋了。
“别跑太远!太深的地方不可以去!当心被卷走了!”岸上的菖蒲远远地喊。“知道啦!我会小心!”铃奈嘻嘻哈哈回应,夺回木屐后又跑回了岸上,弯腰翻找贝壳。坐在沙滩一截枯木上的菖蒲露出无奈又疼爱的笑容,向身边人感慨道:“她好久没这么高兴了。”
与菖蒲并肩而坐的緑也望着那个难得放松玩耍的女孩,愁肠百结,根本顾不上海风吹乱的发丝是否扎眼。她怅然地问菖蒲:“把铃奈变成鬼,你有后悔过吗?”
一时间,菖蒲百感交集,意味深长地浅笑道:“没得选啊,她不变成鬼就要死啦。虽然也害怕过,不过,有现在这一刻,都是值得的啊。就算铃奈不能变回人类,能脱离控制、在太阳下好好生活、靠睡眠补充体力,就很好了。我们都满足了。这全都要谢明日小姐您啊!”
緑挤出一丝无力的笑:“不用谢,我冒险拿铃奈做实验,应该是我感谢你们愿意相信和配合我。”
“别这么说,要不是您帮忙,我都不知道让那孩子变成鬼,之后会不会害了她也害了别人……我们走投无路,因为您的出现,才得救的。尤其是,您让我的决定变成了正确的,没有让我变成罪人,所以,真的很谢谢您。”菖蒲的声音有了哭腔,足见她的后怕。
“铃奈的成功给了我希望。”话虽如此,緑深深叹了一口气,仿佛更加沉重。她迷惘地呢喃:“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对别人好,还是会害了别人。不管我是对还是错,要失去的就是现在拥有的……一切。”
菖蒲轻轻将手搭在她肩上,神情满是了然与理解:“因为铃奈已经往好转变了,所以我才可以放心地庆幸当初让她接受鬼血。要是我这会打包票您的计划一定会成功,是很不负责的吧?虽然看不到前途,可一旦开始,我们就没有回头路了啊。”
“明日小姐,我知道您做出这些决定并不容易,您很了不起。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时候,‘活下去’就是唯一的希望。我不认为您错了。不管别人会怎么议论,您都是我和铃奈一辈子的恩人。我啊,真心地希望您能平安顺利啊。”
她握住了緑的手,那双手在不安地发凉,而她的手给它们带去些许安定的暖意。这时,海边的铃奈跑过来,摊开了一捧盛满贝壳的手帕。她挑挑拣拣,择了几枚颜色最漂亮、质地最剔透或模样最完好可爱的贝壳塞给緑:“送给您。”菖蒲前倾身子瞧:“你捡了好多啊,打上孔,能串风铃或手链呢。”铃奈欣喜地赞同:“对啊,菖蒲总是有好主意!”
緑捏着光芒闪烁的粉色贝壳,缄默不语。她的忧心被她们看在眼里,察觉到小女鬼等待和关切的眼神,她略浮出一丝笑意:“谢谢你。”
太阳到底还是落在了富士山背后。暮色四合时,菖蒲扶着铃奈的肩膀,一起送緑乘坐电车返回东京。铃奈化形成普通人的模样,和菖蒲站在狭小简陋的水泥站台上,毫不起眼。这对貌似平凡的母女逐渐退出摇晃前进的车窗,变得越来越小。她们也许会隐姓埋名定居在镰仓,也许会往西逃亡,去一个不会有任何人和鬼能找到她们的地方生活。
虽然她们说安顿下来后会给她消息,但緑预感今后未必会再见了。緑将她们相依为命的模样刻在脑海后,安慰自己也是做了件好事,转过头朝前看去。车厢里的乘客很少,白炽灯光线惨淡,她头靠在冰凉的铁杆上,嗅着酷似血腥气的铁锈味,思虑深沉时感到难以言状的孤独。失去一切和受刑有什么区别?电车是叮叮作响的押送车,运载着一个面色苍白的人回到斗争的中心。这条驶向东京的电车铁道,同样铺就了她的命运。
(四)
山里的夜比城里的深沉,有着将人吸收的魔力。浅沼秀并不害怕,反而觉得黑洞般的暗夜将这座世外的庙宇笼罩在中心,更令她心安。也许她本就没那么适合敞亮的白昼生活。她就着灯笼光,调整好了一枝将露未露的蓓蕾的角度,端起这盆以莲为主角的插花,穿过华顶堂的小门,朝宸殿走去。室外的连廊蜿蜒曲折,似乎是精心的设计,好让人在途中有足够的时间欣赏两侧花繁叶茂的池景。阿秀今日无意观赏,她迫不及待地想让童磨看看她最新的作品。她无需秉灯照路,轻车熟路地绕过每一个小拐角。月光恰似天上水,潺潺淌在莲花与阿秀的面庞上,荡起温柔的清波。
早在某一天,童磨看到了她放置在本堂的花后,便要她往后也给宸殿送插花。得到了他的青睐,她受宠若惊。在此之前,和他交谈了一番花道,又发散到许多事上,彻底改变了她对鬼的印象,句句机锋令她折服,深以为然。都说知音难觅,却不想真是在深山邂逅。莲是极乐寺的代表,想必他已屡见不鲜了。可是这次的作品是她的力作,她期望他多少有点反应……进殿时,他远在对面,背对着人斜倚在木柱上,白发曳地,宽肩瞩目,身侧摆着常用的烟草盒,缕缕烟雾从象牙银烟杆中飘升而上。晚风从莲华汪洋的远方迎面拂来,他的背影藏着她最为好奇的玄秘。他轻轻磕掉烟灰,头也不回便让她把花器放在空空的壁橱里,尽管她还没有开口请安。
“花即是人,人即是花。”在她跪坐安置它时,他懒洋洋地扭过头评价道。阿秀面对花歪头问:“这是我?”
依托宽口青铜花瓶,经铁丝穿入、卷曲和翻扭来塑造出流畅舞动的姿态后,高雅纯洁的莲和莲叶新生出妖冶精灵的魂。置于灯光与暗影的交界,花叶上的影子倒有些阴郁的气质了,矛盾、危险又迷人。
“是啊,很有你的风格。”童磨微微点头。她拘谨地问:“您喜欢吗?”得到他肯定的回复,喜悦和勇气在阿秀的内心膨胀开来。她没有立即退下,想与他说更多话。她不想再假装是一无所知的信徒了,索性开诚布公地问:“教主大人,我能和您聊聊吗?”
“可以啊,我很乐意。”他侧过脸,面部的肌肉浮起精准计算过的体贴微笑,眼角眉梢表现出恰到好处的共情感,难辨真假。然而这唬弄不过她。她说:“教主大人,为什么会愿意成为极乐教的教主?”
他耐心地回答:“因为这是我生来的使命。我毕生的任务就是接受大家的思想和情感,所以尽管说吧,放心地托付给我就可以了,不必有负担。”
“人会有生来注定的任务么?我以为生命是没有天生的预设的,人们的归宿最终还是由自己的爱恨来定。”
“‘爱’和‘恨’都是延续生存的附属品,我不需要那些也能过得很好,何必多此一举。”
“不一定是为了生存啊。不是所有的爱,都能让人活下去。它可以使人毁灭,也可以使人新生。教主大人,请恕我僭越。”阿秀说完,走上前做出了一个出乎童磨意料的举动:她跪坐在童磨背后,手臂绕过脖子,拥抱了他。不是对待情人那种羞涩或缠绵的搂抱,而是友人之间平实温暖的拥抱。她将脸颊紧贴在童磨的后颈上,隔着一层滑溜溜的发丝,温凉的皮肤包裹着凸起的颈骨——是鬼杀队的刀锋梦寐以求的目标,更是她想要守护的地方。
她在他耳畔紧张地细语:“教主大人是如何引导信徒去极乐的,我知道;百年来,教主大人是如何救赎信徒的,我也知道。但我不想以去极乐的目的被您救赎。我想送您一份礼物,不是献给教主大人,而是送给您本人。我也不作为信徒,而是只作为阿秀来给您送礼物。这份礼物,就是我自己。因为我什么都没有,只好把自己送给您了。”
“请吃掉我。如果您愿意收下,我会很高兴。要是您能接受、认可和喜欢我的礼物的话,对我而言,就是无上的幸福。在我抵达极乐前,我将因您的接受而获得救赎。”
童磨诧异她是如何发现他的秘密,但她还在继续说着:“您不能、也不需要将救赎信徒作为您存在的意义。依阿秀的愚见,自有更广阔的天地能够容纳您。若我从此能和您共生,见证到您寻找到真正的意义的那一刻,一定会为您喜极而泣。在这之前,哪怕我身不复存在,我的意志也将不断地为您祈祷那一刻的到来。”
“你为什么要否定我存在的意义?”不同于往日亲和的态度,童磨的声音冰冷。阿秀深深地掐住自己的手臂,深呼吸后合上眼睛回答。
“……我不是否定您,我是在祝福您。这么多年,您独自高高在上,不冷吗?我只是希望您,不要太孤独啊。”
“阿秀,你在可怜我?我难以理解。”童磨率真又不屑地轻笑,掸了掸落下的烟灰。这笑声提醒着她,他们之间的距离有多远。她并不气馁,事已至此,她不会轻易被挫败。
“我知道您不理解,但我期望的就是有朝一日您能理解。我期待您真的能接纳我的思想和情感,总有一天,通过今日所发生的事,您能感受到独属于自己的爱。”
“阿秀,原来是这么温柔的姑娘啊。”童磨的声音软了下来。她闻之泫然欲泣,哽咽着说:“不,我本不是这样的人,正是因为我懂得了爱,得到了我这辈子能拥有的、最好最好的东西,所以也想要分享给您。”
“所以说,你很温柔啊。”他握住了她纤软的手腕。如果他懂脉搏的秘密,就会读出其中过快的律动。不过,虽然不懂,但他也能感觉到后背传来的激动的心跳。
“我可以称呼您的名字吗?”
“可以。”
“……童磨……大人。”
“如果你不是将我视为教主的话,就不用再称呼我‘大人’了。”
“童磨。”
“嗯。”
“您愿意收下我的礼物吗?”
“我会的,谢谢你。”
“我还有最后一个小小的请求……您能记住我笑的样子吗?我希望在以后,假如,假如有那么一瞬间,您想起来我,是我笑着的样子。”
“好啊,不过没关系,你即使不笑,也非常美噢。”
“我在意的不是美不美。因为,我和其他千千万万的孩子,都是哭着来到这个世界的。但我想让您记住,我笑着走向了永恒的极乐。”
“我明白了。”他转过身子,揽过阿秀的腰,让她坐在自己的面前。
“谢谢。”阿秀笑得美极了,丰润的唇猩红如怒放的玫瑰,淡紫的夜色将暖黄的肤色匀成白腻。童磨尖锐细长的指尖触碰那张美丽的脸,指腹和掌心依次轻柔地从额头、眼皮、睫毛、鼻梁、嘴唇抚过。乳白的氤氲寒气中,那张永远年轻的面容是她唯一可视之物。谁能断言她此刻不幸福呢?她最后朦胧地想。以前她完全不希冀、也不相信永恒,现在却梦想要在这个永生者的灵魂上划开一道不会复原如初的小疤,以此共享他的余生。她忘记了所有阴暗怨毒的渴望,欣然奔赴明亮的、没有苦痛的、无需再拒绝的世界,要永远陪伴所爱去了。
童磨放下手时,冰霜彻底冻结了女子含春的目光,颊晕梨涡,犹余妩媚。他实现了她的愿望。有人如此郑重其事地向他告白,他却心如止水,为此感到些许平淡的遗憾。为了不辜负她的心意,挑食的他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地把她吃得干干净净,不剩一点渣。最后依次舔舐干净手指头上的残血时,他十分满意,想来应当算是了却了一桩要紧事。他捧起阿秀完好的头骨,思忖藏经阁楼上又能新增一件收藏了。
虽然他收集了许多美人骨,但由美人亲自送给他的还是头一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