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的意思是緑是心甘情愿中术的?怎么会有人情愿被施术!”
“这就要问你们了,炼狱先生。抛开其他因素不谈,你们愿意做个孩子、回到童年吗?”
童年?这个词会让炼狱想起躺在病榻上的母亲,药锅子下终年不断的炉火、室内弥漫的酒臭,哭泣都要克制音量的弟弟。并不是没有值得留恋的记忆,可是比那些记忆更多的,是身不由己的记忆,或者说一点一滴缓慢浸湿童年的无力感。孩子是弱小的,所以他总是盼望长大,盼望变得更坚强来抵抗无助和虚弱。“不愿意,”他说,“一个小孩什么都做不了,长大了才好,起码能担事。”
“对啊,当小屁孩有啥好的,没人当回事的小孩随随便便就会死掉。”狯岳咬紧牙关,仿佛当年流浪时咽下的泥水,残留了沙子在舌尖,令他想呕。好不容易熬过了挨饿和担惊受怕的冷酷岁月,那种日子连他都要啐口痰,想都不愿意回想,怎么可能要回去。“因为我们不想做小孩,所以血鬼术对我们无效?前辈就那么想当小孩吗?”狯岳觉得緑可笑。
“嘛,这是一种可能性啊。现在就算问,也问不出她的真实想法了吧,显然她回答不了啊。”忍无奈地微笑说,“做孩子的话,就可以回到父母尚在的时候了,他们年轻、健康,只要呼唤‘爸爸、妈妈’就能得到回应……”
理解了这份诱惑的重量时,三人不约而同陷入了沉默,一齐望向窗外。那个身心都倒退回童年状态的孩子,恰好地跑进了方形的框里,无忧无虑地追逐香奈乎吹出的肥皂泡。两件看似毫不相干的事在炼狱的脑海里“呲”地擦出火花,他自言自语般说道:“緑曾经和我说过,用梦境蛊惑人心的下弦一无法让她做美梦,因为她自己都不知道不愿苏醒的美梦是什么样的。她找回了记忆之后,也找回了美梦。”
如今美梦和遗憾都有了明晰的形状,窗外清亮的笑声听得他心中钝痛和酸涩。
“梦总要做完的,又不能只活在梦里。”忍低落地轻语,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她黯然的眼神,忽然转变为例行公事的冷静语气,“目前我们确定不了这个术是否有时效,不然的话,也许复原的唯一办法就是她自愿长大了。”
炼狱转移了视线,提出了一个请求:“蝴蝶,能不能借你的笔墨一用?”
(二)
神崎葵最近很是烦恼,缘由具体且单一,就是这个新来的小孩。
称为“新来的”似乎不太恰当,其实她们早相识了。往日她是个明朗大方、和气细心的姐姐,却因为古怪的血鬼术变成了满脸稚气的幼童。虫柱蝴蝶大人把这孩子介绍给她时,震惊之余迅速败给对方的可爱相貌,心甘情愿照顾她。殊不知这个小身板里蕴藏了某种神秘的强大力量,证明了能量守恒定律在她身上的失效,能以充沛的精力折腾一整天。
小緑是天色未明就来到蝶屋的。见她没件合身的衣服,在她补觉期间,小葵特地从壁橱翻出了妹妹们幼时的旧衣,拿针线改成了适合她穿的尺寸。洗澡和吃早饭还算乖巧,小葵帮她清掉沾在嘴角和下巴的米粒时,母爱几乎达到巅峰。
然后一落千丈。
“姐姐要收拾厨房,你自己去院子里玩好吗?”葵弯腰笑眯眯地对她说,她答了声好就跑掉了。碗筷在水中碰撞,她的思绪也随泡沫浮游:“那孩子真乖啊,让她去玩也安安静静去了,小緑姐以前是这样的孩子吗……”等等,是不是太安静了?怎么一点响动都没有?她忘了去院子会经过忍小姐的办公室,一拉开门,映入眼帘的就是小緑趴在桌上,抓着忍小姐的毛笔在她的本子上画画。
“啊!”她几乎要昏厥过去,在昏过去前扑到桌边抢救本子。那是忍记录实验的重要笔记本!要是内容被涂画了,她该怎么跟忍交代?好在她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涂鸦基本在末尾的空白页上,前面的笔记里只有零星的角落和行间里被画了小猫小鸟小蝴蝶。“小緑啊,”葵的声音颤抖着,把涂鸦页仔细撕干净,“不能进来这里玩,这里是忍姐姐工作的地方,你去院子里看花吧。”
厨房的工作结束后,小葵和小清三人忙着收集蝶屋的床单被套,预备抱去院子里清洗晾晒。在她拆病床的被单时,一大把粉的紫的木槿花连同草叶突然绽放在雪白的被单上。“铛铛!送给你们!”小緑骄傲地张开双臂,展示给她瞧。
“……谢谢你,但这么多……你是把那一片花都摘光了吗?”
“是呀!这样屋子里就可以插好多好多花啦~”
小葵欲哭无泪,盯着花和她在被单上拍下的好几个黑乎乎的土印子,庆幸还没开始洗。等忍起床后,她除了要解释笔记本上的涂鸦,还得告诉她庭院遭了洗劫。
“小葵在做什么?”
“我要洗床单,这些都是伤患睡的,要经常清洗。”
“我也来帮忙!”小不点积极举手。比起让她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胡来,不如在自己的视野内活动,小葵思忖。“好吧,那就麻烦你咯。”她说。
原来是麻烦我了,十五分钟后她想。
要洗的东西太多,她们特地拖出了三只大木盆,预备用脚踩洗。“可以了吗?可以了吗?”小緑在边上不停问,等不及要跳进去。刚打够了水,小葵来不及开口,就被溅了半身和一脸,完全没看清她是什么时候跳进去的。她的脚底板装了弹簧,好让她能弹来跳去,要洗的东西没怎么踩干净,水倒是溅出来许多,弄湿了所有人的衣服。小緑真是快乐,不是因为爱干活,纯粹是水好玩。被小葵整个儿提出来时,她也笑得没心没肺,笑着挨了一顿教训:“小声点啦!不要吵到忍小姐睡觉!不许跳!不许那么用力地踩水!”
她把好动的小緑揪住,帮她将湿漉漉的下摆扎到腰带上,教她踩洗。在她严格的管控下,小緑勉强能好好踩踏床单。在这项的浩大的清洗工作到了晾晒环节时,水柱富冈义勇出现在庭院里。
“啊,您是来换药的吗?我这就来。”小葵转头嘱咐其他人继续晾被单,匆匆去招呼义勇。“好……咦?小緑人呢?”菜穗扭头,悬挂起来的湿床单间已不见那个藤色的身影。在义勇坐在医务室等小葵做准备时,小葵遗忘的尾巴直接跑进来与他大眼瞪小眼。
“……你是谁?”
“我是宁妹,你是谁?”
“我是富冈义勇。你是緑的家人吗?”
“緑是谁?为什么你们老是提緑?”
“富冈先生,她就是緑,因为血鬼术变小了。忍小姐正在想办法复原她,现在她和小孩没什么两样。”小葵端着托盘转过来,帮他拆胳膊上的绷带。小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动作,不高兴地纠正道:“我不是啦!”
“你为什么叫宁妹?”义勇很困惑。“因为我的名字是攸宁,宁妹就是宁妹,不是别人。”她朝他吐了吐舌头。见到臂上露出氧化发黑的伤口,她明显瑟缩了一下嘴唇,然后蹙起眉头问:“疼吗?”
“一点。”义勇恢复了淡漠的神色。酒精棉球消毒创面时的刺痛,带给他的刺激甚至不如刚刚见到她的惊讶。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小緑踮起脚尖,鼓起腮帮子努嘴朝他的胳膊吹气。他不得不问:“你在做什么?”
“她在帮忙吹走痛呢,水柱大人没听过么?大概就是‘痛痛飞走了’的意思。”小葵的嘴角泛起怀念的笑意,“我家里人以前也会这么做。”经她解释,他似乎也想起了谁,眉眼罕见地柔和下来:“谢谢你。”
“还痛吗?”小緑满怀期待地问。“不会了。”他给了她满意的回答。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原来水柱也有人情味的一面,小葵默默想。她打结时太专心,根本没注意到那个观察她的视线也把放纱布的地方记住了。送走水柱后,她回到庭院,三个小姑娘还在整理晾挂的被单。好像少了谁,她一时没想起来,直到菜穗问起,她一拍脑袋:“坏了!”
太迟了。等她冲到医护室,那个捣蛋鬼已经浪费了一整卷干净绷带试图把自己缠成东洋木乃伊,兴奋地朝她挥手:“小葵你看!我会包手了!”
“天啊你个笨蛋!不可以玩绷带!真是的!”小葵气得脱口骂人,竟直接徒手撕开了层层缠绕的绷带,“这是要给受伤的人用的,不是玩具!哪里能拿来乱缠!再捣蛋的话我就要打屁屁了!知道吗?就算你是小緑姐,等你变回来也会知道羞的!”
这孩子挨骂了也不掉泪,还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奶声奶气撒娇道:“我是想、想像小葵一样治好别人,小葵好厉害……”魔鬼啊,她是赢得胜利的魔鬼。此话彻底泼灭了怒火,小葵再想生气都难了。不经夸的她努力板着脸,试图认真解绷带来掩饰快遮不住的欣喜:“怎么小小年纪这么会说话……小嘴怪甜的。”
小緑听不懂,只感觉到人家是在夸她,便嬉皮笑脸,傻乎乎地舔自己的嘴唇:“不是甜的。”小葵终于藏不住笑:“傻瓜。”
为了不让她越帮越忙,蝶屋的姐姐让她找玩具玩,她们立刻发现了问题:“可是咱们这好像也没什么好玩的玩具呢。”菜穗蹲下问小緑:“你想要什么呢?我教你折纸好吗?”
“我要金箍棒和宝剑。”
“Jingubang是什么?”
“是棒子!”
“啊?棒子?剑?她是说棒子和剑吗?”菜穗怀疑自己的耳朵,转向问小清。
“对啦!人家要当——大圣和大侠!”
“不能给她木剑吧,我们给她找根小棒子好了……”小澄谨慎建议,真给她道场的木刀,蝶屋不知会被捅成什么样。如愿得到一根趁手的短棒,小緑心满意足地从她们身边跑开了。她把蝶屋当作妖怪的老家来探险,在走廊小跑,和假想的怪物玩躲猫猫,打开所见的每扇门。直到她闯进了一间病房。床上的青年诧异地盯着不速之客,不料对方先发制人:“呔!不怕,俺来救你了!”
“救我?你是谁?”
“俺是齐天大圣!”
“齐天大圣是什么?”
“大圣就是大圣,不像吗?”她把棒子背在身后,翘起一只脚,弯着胳膊作远眺状。恰逢玉子端着午餐托盘进屋,顺道解答:“是一只猴子。”
“哦,那挺像的。”没读过西游记的藏原仁诚恳地点头。“妖怪哪里跑!”她一个人很起劲地挥舞棒子打空气。玉子一边替藏原布餐,一边疑惑她的举动:“这里怎么会有个这么小的孩子?是蝴蝶小姐她们的亲戚吗?”藏原端详忙着降妖除魔的小孩:“不知道,但是……感觉她长得更像我的一个同期……小妹妹,你是谁家的孩子?”
被问话的猴子注意到餐盘里黄澄澄的蛋卷,一溜烟跑来趴在病床边,眼也不眨地瞅着,嘴里回答:“爸爸妈妈的孩子。”等于什么也没说,藏原和玉子无奈地相视一笑。她十分刻意地指着蛋卷问:“哥哥,这个好吃吗?你吃过吗?”藏原刚要夹一块给她尝,风风火火进病房的小葵就把她提走了:“你有自己的饭,谢谢人家就够了。”还是慢了一步,那只动作灵活的猴子在即将远离的最后一刻竟伸长脖子一口咬去了筷子上的蛋卷,另外三人不禁看呆了。小葵都替她尴尬:“啊啊你就那么馋吗!这样吃太难看了啦!不好意思啊藏原。”只有她得意洋洋地被牵走了。
小葵感觉自己越来越像小緑的母亲。
用午餐时,刚起床的蝴蝶忍徐徐飘进餐厅,安静聆听小葵倒豆子一样地讲述某人的“顽迹”,并无太多反应,似乎没彻底睡醒。直到味增汤完全激活了大脑,蝴蝶忍放下碗,说要给小緑讲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小朋友,她不想长大,天天淘气,然后有一天……”
“她死了。”
餐厅的气氛坠入冰点,只有蝴蝶忍在淡定擦嘴。小葵忍不住说:“……阿忍,你讲故事的水准跟起名一样烂。”故事的主角却懵懵懂懂问忍:“‘死’是什么?”
“‘死’就是和所有人所有东西告别,再也见不到所有人,吃不到好吃的,一个人上路。”
“什么路?要去哪里?”
“这是秘密哦,大家都不知道你会去哪,也不知道自己死后会去哪。”
“爸爸妈妈也不知道我去哪吗?”
蝴蝶忍凝固了,最终改口道:“知道,只有爸爸妈妈知道。”
“哥哥姐姐不会知道吗?”
“也会的。”
“太好了,知道的话我们还是会在一起!死了就是大家换个地方在一起嘛!”这个糟糕的恐吓故事被她按喜欢的方式理解了,导向了与人们所期望的相反结果:“那长不长大都无所谓啦!我们要永远在一起。”说完她跳下椅子跑出去玩了,留下餐厅里的人们缄默不语。
“小葵,你说得对,我的确不会讲故事,也不会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