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地上有两只夹着草鞋的脚,脚主人的声音熟悉叫人要落泪。藏原抬起头,撞上了二叶姐姐疑惑又震惊的目光。
“诶诶你哭什么啊!别告诉我你在家门口迷路了哈哈哈哈!好啦好啦,快点回去吧!”二叶拉起他的手小跑起来,“今晚妈妈煮了馎饦噢!”
藏原任由姐姐拉着他跑,仿佛从二十二岁变回了十岁出头的小孩。那只拉住他的手,指甲上染了凤仙花的颜色。回到家,他忽然觉得哪里不对,遂迟疑地停下脚步细细打量,他们家有这么新这么好吗?怎么像新盖的?大门被拉开的时候居然不会卡一下,柱子原本不是有点歪斜的吗?怎么没有他和弟弟阿部在上面乱刻画的痕迹呢?
“傻楞着干啥?真不认识自己家了啊?”二叶先进了屋子,毫不留情地当着满屋子人的面笑话他,“妈!我找到小仁了,他就在家门口,而且还在哭鼻子,好像迷路了,是不是很离谱?哈哈哈!”
“我没哭!”藏原别扭地抗议姐姐的取笑。尽管大家都善意地笑起来,但他一点也没生气,还有些怀念,为什么呢?
跪坐在地炉边搅动锅中汤食的母亲先给奶奶和父亲盛好,又盛了满满一碗先递给他:“今晚是你喜欢的馎饦噢。”母亲不懂儿子为何落泪,只能用这种方式表示笨拙的关心。藏原接过后吹也不吹,直接喝了一口热乎乎的味增汤,烫得直吐舌头。
“瞧瞧,又没人跟你抢,怎么这么心急呢。”奶奶温柔地责备他。
“因为妈做的好吃啊,好像好久没吃了。”藏原诚实地回答。
“前天不是才吃过吗?”弟弟阿部插嘴说。是吗?为什么他没印象呢?藏原懒得纠结,只是突然感觉阿部、三叶和四叶好像都小了一圈,莫名地想:“小小的,看上去都傻傻的,可爱。”
吃过晚饭,收拾了餐具就差不多该睡了。一家八口睡在宽敞的正屋,身边逐渐响起此起彼伏的匀速呼吸声,唯有藏原失眠了。
他睁大眼睛凝视黑暗中的天花板的纹路,回想起小时候会被奶奶的鬼故事吓得胡思乱想,觉得那纹路越看越像妖怪的大眼珠子。一旦害怕就更精神了,于是他只好去戳姐姐:“姐姐你觉不觉得天花板上面有妖怪?”而二叶只会哼哼几声翻身继续睡:“不觉得,我要睡觉。”
现在他自然不怕了。他从被窝坐起来,蹑手蹑脚地穿过沉入梦乡的家人,钻出房间坐在濡缘边,望着既无星星也无月亮的天空出神。
“为什么不睡觉?”二叶也起来了,坐在他身边。
“晚上不能睡觉。”他自己也觉得说了句古怪的话,晚上不睡觉还能干嘛?
“真怪。算了,睡不着的话我们来聊天呗。”她晃荡两只脚丫子,“来说说以后的事吧?”
“以后?”
“对呀,以后我们会做什么呢?”姐姐歪头盯着自己的脚。
农民的孩子以后还是农民,最多外出务工,他们会有美丽的“以后”吗?藏原不想说扫兴的话,他认真思索一会后慢吞吞地说:“以后,我会去东京,找一份能赚很多钱的工作,然后把这个房子翻修一遍。”
“家里的房子已经很新啦,不用翻啦。”
“对哦。反正我会赚很多钱,这样年收成不好的时候,爸妈也不用担心,妈和奶奶也不用拼命做手工来补贴,大家顿顿吃的都是白米饭,不掺麦子的。”
“好棒!这个好。”二叶点点头。
“阿部会闹着也要来东京和我一起干,但我不同意。”
“为什么不行?”
“因为我的工作……有点辛苦,我不想他跟我一样。他自尊心很强又能干,自己跑去找了大商店当学徒,还说会当上二掌柜、掌柜,以后领了字号去开分店。”
“阿部一定可以的。”姐姐认同弟弟有勤奋顽强的性格。
“我会送三叶和四叶去读书。四叶的功课特别好,经常考第一,东京的女子学校愿意收她。她在那里上了几年学后,举止会像个小姐,长成了文静懂事的大姑娘。她还会很流利的英语呢。”
“哇。”二叶轻轻赞叹,扭头望了一眼屋里那个还挤在妈妈身边睡觉的小妹妹。
“三叶说,她不是念书的料,想到东京工作,见见世面。我答应了,让她去上电话接线员的培训班。虽然她跟我一块住,但她下班的时候我已经出去工作了,经常见不着面。我不知道她工作得一点都不开心,因为领导经常凶人,会拿电话线抽人。她压力大又不敢跟我提,把自己弄得瘦了一圈,还在家里偷偷哭。我发现之后,她掉着眼泪坦白跟我说,已经让我费了很多心,不想再给我添麻烦。唉,真傻啊。我叫她马上辞职换一份工作,后来去其他公司当打字员,总算开心起来了。”
“小仁是个好哥哥呀,还以为你会叫三叶忍耐着干下去。”二叶笑起来像妈妈,眉眼弯弯,眼波流转。
“我不会再让家里人在外面受委屈了。”藏原默默握紧了拳头,低下了头。
“再?之前是谁在外面受委屈了?是你吗?”
“不是,我没有,没什么,我说错了。”他避而不谈。
“那我呢?还差我没说,大家都过得很不错,你也得给我安排一个呀~”二叶的胳膊撑着地板,头和脚一齐摇来摆去,期待他继续说下去。
“……你嫁了个好老公,衣食无忧,还生了个健康的宝宝。”他随口编了几句,编得很没有想象力。二叶对此有点不满:“怎么轮到我就这么简单呀!虽然人也不能太贪心,这样也不赖……大家都好厉害呢,都走出了山村,在各自的地方闯荡,真好啊,真好。”
感慨完后,她又问起来:“那小仁过得好吗?”
“什么?”
“在东京的小仁,过得好吗?”
“……差不多吧。”
“有没有好玩的经历?有没有交到朋友?”姐姐狡黠地盯着他,“还有就是,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
“没有很好玩的经历……朋友应该算有几个。喜欢的女孩子……没有。”
“诶……”姐姐失望地拖长音,“你也该给自己编一个快乐的未来嘛。”
“我办不到。”藏原站起来,恢复成了二十二岁的青年模样,短褂变回了整齐的鬼杀队队服。他说的都是发生在现实的事情,除了二叶的未来。他抑制哽咽,极力维持平和的语调对她说:“姐姐,能够再见到你、能和你聊聊后来、告诉你大家都挺好,真好。爸妈和奶奶,一直都很想你,我也很想你。”
他顿了一下,颤抖着说:“但我要回去了,你拜托给我的事,我还要继续做。我要回到大家那里。”
“大晚上的你要去哪?我们在一起不好吗?你还要去哪呢?”
“姐姐,其实我们家很穷,穷得治不了你。而且咱们小时候住的房子不是这样的,是歪得随时会塌掉的老屋……我不知道我的快乐是什么,但我们一家人能好好的就很好了,只是我知道永远不可能了。不管我赚了再多钱,都不能让你回来了。我们过得再好,你也不能和我们一起享福。我没法给自己编造什么快乐的未来,做不了幸福的梦,因为我所做的都是为了家里,自己并没有什么想要的,也没什么喜欢的。”
藏原已经将家庭置于自我之上,所有决策都以家人为重。或许,他根本没对自己的前途抱有什么美好的期望。但这份悲观的清醒,却助他抵挡了魇梦的诱惑。
“真的是这样吗?那她呢?你能为她留下了吗?”二叶也站起来,抬手指着他的身后。场景变换,他竟从静谧的山村回到人流如织的东京街道,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明日緑拽着他的袖子欢呼:“藏原君陪我逛街吧!我也要带伴手礼!”
啊啊,这是前年过年前,在街上偶遇了緑的事。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见到她呢?深浅不一的蓝色和服,衬托得琥珀色的明眸灿如霞光。怎么一个去乡下过年的邀请就能让她惊喜成这样呢?姐姐让他见到她,是想暗示他那方面的事吗?可他清楚,自己对她的感情不是恋爱。
只是有些憧憬罢了,不禁被她所拥有的自由不屈的意志所吸引,那是他没有的东西。他从未想过要成为她,正如他从未想过要做个不羁的人,也从未对她有非分之想,仅仅能做朋友就足够了。
“我不能和你逛街。”他轻轻地对她说,抽出袖子。“为什么呢?”女孩有些失望。
“因为你还在战斗,我要来帮你。”藏原伸出手,用指尖腼腆又小心地拍了拍她的肩。这是保守的藏原所能对家人以外的异性做出的最大胆的举动了。
“再见了,姐姐。”
——有的人把家庭视为沉重的枷锁,欲摆脱之,可对我来说,那是无论如何都舍不掉的我的一部分啊!可能我过得没那么好,但我还是想要回去,回到现实,回到家人身边,回到朋友身边。
最后再看二叶一眼,他丢下她们跑掉了,撞开了好几个行人。即使知道是梦境,他也不愿让二叶见到恐怖的场景。直到躲进无人的小巷,他才敢拔出刀,微微哆嗦着架在脖子上,咬牙一划,以自刎回应现世的责任的召唤。
(八)
藏原仁骤然回归现实,睁眼的瞬间就是一只硕大的触手要贴上来,他立即从长椅上起身拔刀斩断。
“啊!谢天谢地!终于醒了一个!我一个人守八节车厢根本顾不过来啊!”本要赶过来帮忙的緑得救了似的大叫,接连斩断左右两边再生的触手。她在车顶上中了术,好在在梦里发觉不对劲时便醒了过来,斩碎了下弦一的分身。因为担忧伙伴的安危,折返回车厢一看,果然两人也中了术,整列无限列车处于昏昏欲睡、无人值守的状态。
“现在是什么情况?鬼已经和列车融合了吗?”藏原环顾四周,牧野还躺在位置上呼呼大睡。緑不断连斩,仔细砍断附近几节车厢的触手的根部,争取了点时间。
“是啊,你看好后四节!我先跟这家伙去前面。”她把睡得香甜的牧野拽起来扛在肩头,炮语连珠地下指令,“现在我们的第一目标不是斩鬼,是守好乘客!我会先守前四节,等牧野醒了再去斩首。如果他迟迟不醒,我会守到天亮。这边交给你了!”
藏原一个人守不了八节车厢,如果丢下牧野去驾驶室斩首,一定会有牺牲者。緑决定哪怕暂时放跑下弦一,也得先护好群众。她托着牧野跑远了,一路上坚持不懈地在他耳边嚷嚷:“算我求你了老兄!起来干活啊!”
“小緑,我也可以收你为继子……”牧野微笑着梦呓。
“收你个大头鬼!谁要当你的继子啊!给我醒一醒啊混蛋!”她心急如焚,腾出手扇了他几耳光,又掐又捏他的脸也无济于事。緑没辙了,只好气呼呼地把他扔到随便某条长椅上,转身去收拾触手:“可恶!回头我要罚你请客!”
现实里緑与藏原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牧野在梦境里的处境也急转直下。
堂堂风柱,在例行的夜巡中忽略了鬼的踪迹,间接导致了十几人被害。他为此一蹶不振,躲在家里不愿再出任务,也不想面对那些请他复出的人们。
“出去,是男人就去承担责任。”父亲勒令他离开被窝,他置若罔闻,自顾自把头蒙起来。拉门重重地关上,父亲也对他失望了。直到母亲进来送饭时,牧野终于开口:“老妈,为什么我明明那么努力了,却还是一事无成?”
“努力?拉倒吧,你干啥都没全力以赴过。”母亲一针见血地指出来。
“不对,我一直没有放弃剑术,还成了柱。”牧野否认她的评价。
“你不是柱,也不配为柱。”一盆冷水浇下来。牧野埋在枕头里也不得不听。
“你只是个喜欢逃避和自欺欺人的孩子罢了。你不爱读书,就说想当剑士,无妨,当得上你就当吧。但你好高骛远,又不肯脚踏实地地努力,是怕知道自己的水平后会失望吗?怕自己会失望,于是就不去尽力,之后就有逃避的借口了?出了问题,就赖在家里不敢接受现实。”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不死川那孩子面前抬不起头吗?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跟他比起来就是半吊子——你的决心只有半吊子,你不能像他一样豁出一切。”
母亲的声音变了,变成了另一个人的声音:“可是,不是所有人都必须豁出一切,你至少要先为自己负责。”
牧野僵硬地扭动头,那坐在一边说话的人,一会是母亲,一会是……緑。怎么偏偏是她呢?面对她坦率的目光,他尴尬得无地自容。她一定也瞧不起自己吧?
“你的自卑,你的怯懦,你的欲望,是你打不败的对象,所以做了这么浮夸的梦啊。”
“想变成更好的人,就必须要战胜它们吧。”牧野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