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威镖局的生意遍布大江南北，林成山自小就跟着父亲林东海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三教九流的人，性子也养得有些大大咧咧的。
他第一次见卫郁青是在卫府。
纵使年纪相仿，那小子却没怎么出过远门，跟着父母读书认字修行武艺，大多数日子都在卫府四周转悠。一听他们镖局常年在外，极为羡慕地拉着他问东问西。
一番交谈后，林成山才和他说明白，镖局走镖多为护卫，护卫人或护卫物，收人钱财与人消灾，安全送达才是正理，通常不会横生枝节去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当真想伸张正义、锄强扶弱，那可该去做大侠。
那卫郁青也不气恼，只道若是遇上不平事，那是肯定得做做大侠了，否则一身武艺都白学了。
两人聊着武艺便说到兵器，之后便是本领能耐，说起来更是蠢蠢欲动，少不得上练武场互相讨教。
所谓不打不相识，动了真格才知道双方都有些真本事，油然生出赞赏佩服，约定来日精进后定要再行切磋。
此后见一次便比试一次，五次过后，林成山便再也没有去过卫府。
只因卫府破败荒废，卫家人也四散逃离，一切都源自永无剑谷绝命之祸。
卫朗会做出那般残忍无道的事？林成山和父亲是决然不信的。奈何镖局经营需得重信守契，父子俩那时忙于走镖押阵，山高水远的无法折回相帮，只得在他人试探中先稳住镖局事务，静待时机。
林成山猜想过再见到卫郁青是什么样子，却没料到是根本认不出来。
好不容易和卫朗夫妻接上头，林东海仔细研究了几遍分号布局，确信江城中再设分号也很合理可信后，便带人人赶到江城布局。
林成山跟着林东海走街串巷地招工，奔忙了几天，才到了杨柳巷子的敬家院子。
本以为该是好兄弟相见的大喜事，哪知林成山伸头一看，只分辨出了可能是卫朗付奚月的人。一眼看去都没见到应该是卫郁青的人，最后才将目光对上了那个圆滚滚的肉球。
咦？这是什么易容？林成山“咦”出声。可这么毫无破绽的胖，这么自然而然的笨重，怎么看都不像易容吧？
啊啊啊，该不会这小子偷懒又贪吃，活活把自己给撑胀成球的吧？
林成山心知不是感叹和问话的时候，只得憋住疑问说几句客套话。不过，一想到卫郁青变成这模样，武艺肯定落下比不过自己了，可不得跟他炫耀一下现在的自己有多厉害么？
林东海和卫朗两口子说话时，林成山对着卫郁青的嘴就没歇：“哎呀兄弟，你是不知道，哥哥我在镖局武场那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什么七八十斤的铁锁随便拎着甩，百八十仗外的鸟我眯眼拉弓就能射下来，管他生得比我早还是比我晚，我这沙包大的拳头可从来没怕过，就是比我大的我都揍过四五十……我这本事可厉害了，一般人都比不上哦！……”
卫郁青有多想做个大侠，林成山知道。他见过这家伙以父为傲的模样，晓得他曾经也是修行不辍的习武之人。但是，好不容易见到这笨拙样，可不得好好捉弄？
瞧他生气也只能憋着，林成山可太乐了。
一则两人竟能有如此悬殊，可要让这家伙好好体悟一把何为“难以望其项背”，才能真正叫人痛快。另一则是，朋友仍在，还能对着自己黑脸瞪眼。
有说谋事在人，也有说成事在天。这计划哪有变化快？
原本定在十日后的押镖行程，突然因为富商着急运银抢生意变得匆忙起来。大家伙都有些措手不及，只得调用仅有的可信人手，加急清点封箱，马不停蹄地集结出发。
林成山在父亲安排下，中途趁分号交接人手时，把卫家三人换了出去，领回了瑔州总号安顿。
也不知怎的，卫郁青在德威镖局的这段日子，好像变得不懂那循序渐进的习武道理，成了个不管不顾的冒失鬼。
才被诊断余毒拔尽，就迫不及待地去跑圈扎马步，也不看看多久没练过了，一口气没喘过来就趴摊在地上，狼狈至极。林成山见了，都不好开口笑话他没用。
稍着那模样，林成山觉得自己是明白的。已经见过的武艺，已经体会过的强横，从第一次马步、第一次冲拳、第一次握住兵器，第一次以自己的理解控制身体爆发力量开始，感受过的沉醉畅快早就无法忘怀……由强变弱、由盛转衰，早已踏入过的境界谁又甘心被踢出来？曾经的势均力敌，如今落下太多，差距又分外明显，怎么能冷静，怎么能不急？
卫郁青的执着与别扭，是那样的不甘心，是那样的不甘愿
——心里见不得自己的落后，又怕自己再也没法跟上。
就像乘船同游的人本该同路，唯有他卫郁青突然掉落水底，眼睁睁看着一船人远离，而他又花了很多时间才挣脱水底的纠缠，好不容易浮上水面获得喘息，却又不敢停歇，只能奋力向前游去……只有用尽全力，才有追上的可能性。
武学一道，向来辛苦。
一拳一击，一步一踢，晨昏不辍，四季不歇，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卫郁青很着急，却又不得不沉心修行。体魄圆硕不够灵活，身法太慢不够迅捷，锻炼太少不够自如……
武者境界，他曾进过门，如今想再去，更是不会放弃。
身体重塑漫长又枯燥，起初是浑身虚汗、四肢发抖，只觉得疲软又抽痛，就连呼吸都是困难的，心肺筋骨欠了不少强劲，撑不了太长时间，只能强弱交替不断变化，只要不病倒，就往死里练。
镖局晨练他也练，镖局休息他也练。有活儿做活儿，没活儿就练。
林成山看着这小胖子不要命地练习，暗自心惊。倒不是说谁照着这么练就一定能成为一代宗师，但日积月累不断强健的体魄、逐渐融会贯通的本领都是实打实的。
身体的变化，获得的裨益都是不会骗人的。
看着那小胖子从一堆肥肉里慢慢勾出轮廓，看着那小子从孱弱体虚慢慢变得精神奕奕……
嚯，这死胖子都能旋身飞踢了！瞧那一身气势铺天盖地，林成山没忍住，直接跑去找这五大三粗的胖子过招。
“来比比！”
林成山说着滑步而上冲拳打头，一被挡下，扭身扫腿。
对手上前，当算认可，卫郁青集中精神认真应对，拳腿交锋间尚能应付一二。
林成山见用上三成力算不得难，又使出五分功力。
力道速度一升，卫郁青即便能挡，却也挡不住了！肉乎乎的身体被一拳打飞三丈远！
吓得林成山踉跄一步赶紧跑去扶：“没事吧？”
“再来！”卫郁青拍拍灰，轻轻退开。
“我轻点？”林成山有些拿不准。
卫郁青也不挑：“来！”
两人当即又对打起来。不过十招，卫郁青被林成山一脚踹腿上，“啪”地坐地上。
两人都有点傻眼，但卫郁青很快又站了起来，再次对上：“再来！”
一连十七八回合，林成山都不敢用全力。大多数时候都是卫郁青败阵，不是摔倒就是挨打挨踢，反观林成山只被打翻过两回，倒是游刃有余。对比起来，卫郁青更显糟糕，鼻青脸肿一身青紫，更别提他还白白胖胖的，那淤青就显得更加吓人！
林东海看见时还以为镖局里有内鬼欺负人，没成想是自己儿子切磋没个轻重，差一点就要揍林成山了。不过卫郁青倒是借这机会要了点赔罪的——那就是，只要他要求，林成山就要陪他对练。
林成山没想到这死胖子为了挨揍，竟然搞出这种幺蛾子！之后再下手，那可是带了六七分力道，有多少是真情实感就不得而知了。
而三个月后，林成山虽然还是有七分胜算，却觉察出一些不对味了。
他好像，在某个瞬间打不到卫郁青了？明明时机和速度都没问题，但就是打不到他身上，没有触感。
再过一个月，他发现还是七分胜算，但某个瞬间他出招的时候，会与卫郁青有着小小不足半寸的缝隙！？
林成山几拳把卫郁青打飞在地，还“嗒嗒”跑去不耻下问：“你这是什么招数？感觉挺奇怪的。”
“嘶——”卫郁青一边倒吸冷气一边反问，“什么怪？”
“我好像有一瞬间打不到你。”林成山说着对空击出一拳，“和你对招多次，我应该算足够了解你的招式习惯。我的速度、出拳的距离是能够击中的，但却没有，你好像突然离我远了一点。虽然只有那么一两次，但确实让我的拳打空了。”
“嗯……”卫郁青若有所思，擦了下嘴角的破口，又站了起来，“应该不是什么招数……你再试试用拳法打我，可以快但别太用力。”
林成山知道他一时说不清楚，想一块研究原因，点头间就出招。
拳快成风，卫郁青只觉劲浪阵阵，走过几招后，他突然说：“左拳寸劲。”
林成山一呆，捏着拳头不动了，疑惑道：“你说啥？”缓了一会儿，又像醒悟般，上下打量卫郁青，“你学了读心术？哪里学的？”
林成山觉得真是见鬼了，这死胖子哪里学的读心术，这么邪门？
“不对，”卫郁青摇头，看向林成山，“再来！”
林成山又接连出招，一上身切近就听到卫郁青来了一句“铁山靠”。
“你！”林成山一口气憋胸口，忍着没出手呼他一巴掌，“到底怎么回事？”
“似乎，”卫郁青也不是很肯定，“如果我能看得够清楚，就能够猜到一些你想出招的方式？”
“看清楚什么？”林成山看着自己的拳头，没看明白。
“再试试？”卫郁青瞧出林成山有些烦了，只好试探着问。
“还来？”
林成山无言以对，可又万分好奇，又和卫郁青连着试了好几回。哪知卫郁青这不顶用的，只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却又说不清楚到底看的哪儿。
接下来几个月，卫郁青一边巩固武术修习，一边和林成山研究这古怪的情况。林成山只要镖局里没安排，也会主动找卫郁青切磋走招。看起来倒像是感情真挚，形影不离的好兄弟。
直到数百次尝试之后，林成山对始终找不到的结症有所厌烦了，心念一起，就听卫郁青说：“你烦了，不想打了。”
“你他妈到底是什么妖怪啊啊啊！”林成山抓起卫郁青的肩膀又扯又看，恨不得扒下一层皮来！
卫郁青却没反应，只是憨憨地瞪着眼睛，讷讷出声：“目露不耐，嘴唇下撇，臂力松懈……我看到了……你的表情！不是我会读心，是你的神色变了……”
“啥？”林成山手一松，突然明白自己听到了什么，当即手臂一伸，攀住卫郁青的肩膀，偷瞄四周低声道，“怎么看的，教教我！”
卫郁青想了想，指了指右前方离得不算太远的镖师：“你看他现在什么心情？”
“不高兴？”
“眉间紧锁，呼吸沉重，眨眼沉思，唇动齿咬……应是焦躁不安有烦心事。”
“啥？”林成山莫名其妙，又指了才进练武场的镖人，“再来看这个呢？”
一瞬间两人形势倒转，连着说“再来”的变成了林成山。
连着好几天，林成山都揪着卫郁青不放，让他给自己说这个人那个人是什么心情什么神态。
心里答案一对比。很显然，林成山压根看不出个所以然。
“我说，你这眼睛是怎么长的？”林成山百思不得其解，“我眼珠子都快瞪掉了我都看不出来……”
“我，我也不知道。”如此厉害的观察力，从何得来？卫郁青只晓得自己以前并没有这么会看脸色，“我以前好像也不会……”
从何呢？
不过是困于自责梦魇的心之所求。他欲辨真伪，强迫自己去看清那些脸上的意义，强迫自己必须去明白是否会带来危险。曾经经历的后悔不想再有第二次，他想要抢得先机，早一步让重要的人远离危险，早一步做好准备。
决不能因为识人不清，再将家人陷入危难之中。
只是，个中变化林成山不知道，卫郁青又身在局中。他们谁也猜不到会是这样的缘由。
林成山也不气馁，学不会就学不会吧，但——
“我是学不了了。你这本事可得练起来，最好把我这份也给练上了，可不能浪费。明天我找几个镖局得空的哥们过来给你练练手，再看看能不能行……咱先试试看，是只对我一个人有用，还是对其他人有用……”
卫郁青也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