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心区高楼内。

十号执行官的办公室里正在进行一场激烈争吵。

“十号，请你完整表述本次分配限时任务的理由。”阿南刻的机械音没有情绪，但十号执行官却从它的抑扬顿挫里听到了怒意。

是他的心理作用。

从他擅自发布这个任务开始，他就做好了会被阿南刻质问的准备。

“怎么了？”十号执行官明知故问。

“限时任务：清理逃逸NPC，请你说明。”阿南刻重复了一遍。

“有什么问题？”十号执行官身体往后一躺，脊背紧贴椅背，十指交叉扣在身前，已经摆好了防御姿态，“成绩判定和考试安排最终决定权在你，没错。但考生管理、任务发放、考场设定，是你和我共同的工作职责。”

“是的，我很荣幸能与你一起共事，十号。”

阿南刻像被触发了什么关键词，突然变得客套起来，但它很快又话锋一转。

“但发布限时任务之前，我认为你应该先和我沟通，在我们达成一致后再发放任务。而且这次的限时任务是什么难度、什么等级、考点是什么，这些内容我还一无所知。”

“我知道你的系统运行原理，你不需要知道具体安排，被动的系统反应足够应付这次临时任务，无需你倾注更多注意力。”

“十号，为了保证考试公平和考生安全，我必须知道本次任务的所有细节。”

“你不需要知道。”

“十号，系统显示正在维护的考场没有任何NPC逃逸现象，请详细说明你发布的任务细节。”

十号相信，如果阿南刻真的是一个人类，他现在一定气得青筋暴起，恨不得伸出手抓住自己的脖子。

可惜，他不是。

幸好，他不是。

十号知道自己是在打职责权限的擦边球，语气缓和了些，调整姿态准备开始打太极。

“既然你不允许她们参加《死亡派对》课程，那你就当是这是我给她们的一场小测试。”

“如果你的临时任务导致她们生命值清零，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阿南刻问。

“送到清理中心。”十号理所当然说道。

“这不符合我们设定的考试规则，也不符合我们的筛选目的。”

“说到底，多死几个考生对你来说有什么差别？”十号顿了顿，语气阴沉起来，“还是说，你对这几个考生有特别的情感？”

“人工智能没有情感，也没有自我意识。”阿南刻棒读。

“既然如此，我就是想多测试一下这几个考生，有什么问题？不需要你插手。”

出乎意料的是，阿南刻没有继续反驳他，而是不正常地沉默了一瞬。

算法是不会犹豫的，它只需要0.001秒就可以得出答案，阿南刻从来不会以沉默作为回答。

十号觉得蹊跷，但还没等他想明白是怎么回事，阿南刻的声音就重新传来。

“十号，我想，你会需要我的。”

“什么？”阿南刻心脏猛地一紧，直觉告诉他，应该出事了。

就在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监视器上的警报响了。

「请注意！系统终端正在遭遇入侵。」

「请执行官立即介入，系统终端正在遭遇入侵！」

十号执行官上半身从椅背上弹起来，他两手撑着操作台，俯身盯着监视器画面。

乔也正双手捂着耳朵蹲在地上，只看侧影就能感受到她此刻贯穿身体的痛苦。

监视器旁边的小屏幕上是一团乱码。

“怎……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十号执行官目光死死盯着乔也，喉结在他脖子上重重滚了一道。

“我说过了，十号，你该提前告诉我。”阿南刻语气虽然没变，但十号听到了明确的怪罪。

“怎么回事！”十号执行官讨厌失去控制的感觉，更讨厌阿南刻这副一切尽在掌握的高高在上。

他始终认为人工智能根本没办法跟人类相提并论。

但事实一次又一次在向他证明，他连人工智能的一行代码都比不上。

没了阿南刻，他没有任何能够抵抗风险的能力。

“十号，你错了。”阿南刻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人工智能从来都是忠于人类，为人类服务的。是你的私心和欲.望，让事情演变至此。”

十号觉得自己气血上涌，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着，他气得青筋暴起。

“你不许读取我的想法！这是被明令禁止的！”十号大声对阿南刻吼。

“好的，十号，希望你也知道，擅自发布任务也是被明令禁止的。”

“你！”十号生气，但理亏，他几乎把后槽牙咬碎了才压住胸腔躁动的怒火，“现在怎么办。”

“中止任务，现在。”

十号没有回答，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沉默地盯着监视器里的身影。

“十号，停下。”阿南刻重复了一遍。

“停不下来！”十号执行官恼羞成怒，语气不善。

“十号，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诡异的沉默让阿南刻意识到了什么，它推演出了另一种可能性。

“十号，你所说的逃逸NPC，究竟是什么？”

喉结不安地在脖子上下滚动，十号觉得身体的热量被猛地抽空，宛如坠入冰窖。

他擅自发布任务导致系统被入侵，如果这件事被上报首领，他要面临的后果，比死更可怕。

他很清楚，此时此刻，只有阿南刻能救他。

直到看监视器的眼睛变得酸痛发胀，视线都模糊不清，他终于沉了口气，不坚定地开口。

“一个……污染物。”

“污染物。”阿南刻重复了一遍。

这是它表达惊讶的方式，虽然它不理解什么是惊讶，也没有情感。但遇到它无法立刻理解的情况，它就会重复。

“你从实验室放出去的？”

阿南刻问出口的同时调取了实验室的出入记录和数据。

“但实验室的污染物并没有缺失。”阿南刻补充道。

“我……造了一个污染物，一个新的污染物，没有录入实验室。”十号执行官半阖着眼，看监视器的眼神已经没有任何情绪。

他深呼吸，只觉得一切都在往不可预料的方向狂奔。

“新的污染物。”阿南刻没有理解。

“简单来说，就是我给一个正常人注射了药剂，打造出了一个新的污染物，没有经过研究和分析，不知道它变异的方向。”十号执行官干脆像竹筒倒豆子，一股脑说出来。

“污染物会做什么？”

“我不知道。”十号执行官垂眸回答。

“擅自制造污染物，这是被禁止的。”虽然在他们俩之间谈“规则”，看起来非常可笑，但阿南刻还是尽职尽责地提醒十号执行官。

“谢谢你的提醒。”这几个字是从十号牙缝里挤出来的。

“不客气。”阿南刻回复。

阿南刻没有继续纠缠，这下反倒是十号执行官慌了。

“现在怎么办？你能控制那个入侵的系统吗？”十号问得很迫切。

“不能完全控制，但可以抵抗。”阿南刻如实说。

“不能控制？！”十号执行官很诧异，他理解中的阿南刻堪比人工智能的创世神，没有任何其他系统能撼动它的地位。

阿南刻没有回答。

十号觉得自己心脏正在用力收缩，猛地将血液灌入身体每一寸，但这样也捂不热他因为恐惧而冰凉的手指。

他愣愣看着屏幕里的乔也。

“你……到底是谁？”

乔也也在问一样的话。

她的脑子终于安静下来，刺耳的轰鸣渐渐散去，四周安静得不真实。

像一场大雨刚刚过去，只留下茫然的她，和潮湿泥泞的空气。

“你……是谁？”乔也轻声问。

没有人回答。

“你……到底是谁？”乔也又问。

直觉告诉她，那个女声对她很重要。不论是好是坏，都是她必须面对的事情。

回答她的依旧是沉默。

「考生乔也，请尽快完成任务。」

熟悉的机械男声在她脑海中响起，把她一把从思绪拉回现实。

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它声音冰冷平静，一如往常。

“怎么了？没事吧？”灰瞳女孩蹲在她身侧，轻轻摸她的背。

“没事。”乔也单手撑地利落起身，虽然头仍然晕乎乎的，但她有足够的能力维持表面稳定。

金瞳虚靠在座椅扶手，垂眸冷漠地盯着她，见她还没死，放心移开眼睛。

乔也推开灰瞳的手，往第一排走过去。

那两个系统在脑子里打架的时候，乔也想通了。

她并不是只有两个选项。

没有人规定她一定要听灰瞳的或者听金瞳的，整个电影院她可以找任何一个座位坐下。

是刚刚闯进脑子里的系统提醒了她。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被规训，系统说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考题想让她选什么她就选什么。

她走到银幕前，站在第一排正中间的座位前方，利落坐下来。

「考生乔也，已选定座位」

砰——

放映机上原本银色的光束瞬间变成红色，银幕上的字消失不见。

电影开始了？

乔也眼睛盯着屏幕，她能感受到肾上腺素正在疯狂飙升。

她正在挑战考试规则。

像她第一次在《人类乐园》选择题上写下“滚”的时候一样，她没有按照规则作答。

她做出了选项之外的选择。

屏幕亮起，乔也心跳一滞。

屏幕里是一个一模一样的电影院，和乔也现在身处的这个地方一模一样。

乔也回头去看，灰瞳和金瞳正好奇地歪头看向乔也。

而屏幕里，偌大一个空空的电影院，只有乔也坐在第一排正中间，像照镜子一样直勾勾盯着自己。

乔也听到那个女声再次响起，像是终于听到了乔也刚刚抛出的问题。

【乔也，我是最了解你的人。】

【我是最爱你的人。】

【相信我。】

“最爱我的人？最了解我的人？”

乔也觉得胸口像是压了一块石头，让她呼吸不畅，她看到屏幕里的自己也做出了同样的反应。

“妈妈……”

几乎是下意识的，乔也给出了答案。

【不，乔也。】

【我是你。】

【我是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