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界总有些龌龊事，违背学术伦理、侵吞他人成果、压榨学生……”康业看着范翔霄，但眼神明显有些游离——他的思绪并不在当下，而是在十五年前。他回忆道，“范铮……你爸爸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他在池仁平，也就是池家的话事人手底下参与一个项目时，发现了这位学者干过的一些事情，他决定要把这些事捅出去。”

“……所以，我爸就出了车祸？”

康业沉默着点头。

范翔霄弓着背坐在花坛边，低着头看着地面，许久没出声。他试图在记忆里寻找那个极为模糊的、只是由母亲的回忆和他自己的想象而构筑出的父亲形象，可惜仍是一无所获。不知道愣了多久，他才抬头看向康业，声音有些哑：“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我有几个在青陆大学任教的朋友，他们私下里流传过这个消息。”这当然是鬼话，但康业还不打算为了眼前这个素未谋面的侄子就暴露自己的身份，“不过，池家势力很大，大家都假装不知道这件事。我也一样。”

“我知道了。”范翔霄站起身，看向那位因那场事故而丧子丧妻的老人，大概是阳光很好的缘故，老人已经睡着了，那张原本因精神失常而时常显得可怖的脸现在格外安详平静，也许对他而言，睡眠的世界远比现世幸福得多。

康业也站起来：“我说这些，不是为了鼓动你去做什么，只是告诉你，有过这样的事。”

将这沉甸甸的可怕的秘密分享给自己的一位血亲，尽管并不是全盘托出，但康业内心的烦躁仍因此缓解了少许。事已至此，他也愿意表现出一些叔父的关切：“安心回家吧，就当没听过我说的这些。以后碰见什么事，可以来找我。”

范翔霄大概能明白眼前这位康叔为什么劝他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最普通的一个高中生，家里也没钱没势力，怎么能去追溯这样一件十五年前的事故呢？但是，要把这一切当作从未发生过，范翔霄做不到。

他心事重重地离开卫生中心时，太阳正挂在地平线上方，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这时候，他脑海里闪过一道身影。如果他没法去追溯那场事故，那么总有人可以吧？

他飞奔回家，去找前几天那位名叫安暮空的少年留下的电话号码。

*

“难怪他们会对云疏下死手。”段庭霜将整理好的最后一份文件装订好，“这确实是毁灭性的证据。”

“就是散得太乱了点……”洛疑星揉了揉因为一直扎在文件堆里而有点僵硬的后脖颈，“是担心被别人发现吗？”

他眼下正在段庭霜租的房子里，此前段庭霜从殊石带回来的云疏遗留文件全在这儿。在云疏的那本笔记里，除了对盗猎组织的一些猜测、推理外，最重要的就是有关他搜集到的关键性证据的记录。这些证据本该被妥当保存起来，但云疏在把笔记本交给行复之后就将它们全部打乱，塞进了一堆毫无价值的公文里，这两天洛疑星和段庭霜不得不根据笔记本的记录去尽力还原这些证据。

“有了这些东西，就能告倒池家吗？”洛疑星掂量着沉甸甸的文件夹。

“池家”，这个词在云疏的笔记里被反复提及。在云疏所搜集到的盗猎案件里，有一多半都指向了位于滇池的万生繁育基地，而这个基地的背后，正是池家。

“要是真有这么容易，云疏就不会打退堂鼓，也不会死了。”段庭霜淡淡道，“按照云疏的说法，普通的举报途径只会被按下去，起不到什么效果。更何况池家还疑似和神秘学力量有牵扯。”

被按下去啊……洛疑星想起他昨天接到的白优昙的电话，她是来转达横波山盗猎事件的调查结果的。据当地警察所说，对于杜明疆的追捕仍在继续，至于此前横波山被盗猎的动物，虽说大都流向了滇池，但涉事企业有着各类资质证书，其收购行为完全是合法的，并不能追究什么，调查遂告终止。嗯……说不定就是某种不可抗力阻挠了调查呢？人类社会真是复杂……

“先根据云疏笔记里提到的池家成员展开调查吧。”大概是见他一脸郁闷，段庭霜说，“当务之急是先搞清楚‘池家’究竟是什么样的家族，和神秘学力量有多大的牵扯。”

此前洛疑星曾在万生基地见过许多被拘役的生魂，还被一名修士追了一段路，更不用提万生基地里疑似有一堆蓝未融那样的未化形的妖类，这些事情连在一起，很难不让人忧虑。池家在世俗社会的势力已经很大了，再牵扯到修士，麻烦程度指数级上升。

“又是调查……”洛疑星很不高兴地动动耳朵，“什么时候才能实际行动起来，把罪魁祸首揍到鼻青脸肿奄奄一息啊？”

……真是和外表完全不相符的暴力想法，虽然段庭霜也很赞成使用这种手段就是了。

他翻了翻云疏的笔记本：“接下来我去调查万生基地里那个池家人，你去查青陆大学里那个。”

——虽说云疏总是以“池家”这个很大的字眼去称呼那个幕后势力，但他真正触及到的池家人也就两个，池向武、池向文，前者疑似是万生基地的真正老板，后者则是青陆大学的教授。笔记里关于这两人的记录很少，大概云疏在接触到池家的真正面目后就犹豫起来，最终放弃了调查。

“没问题！”洛疑星很快就从刚才的不高兴里走出来，自信满满地拍着胸口。作为妖类，要调查一个普通人，简直不要太轻松好么，跟踪啊、隐身啊，实在不行还可以暴力揍一顿……

“还是要小心一点。”段庭霜提醒他，“说不定对方会有什么自保的手段呢。”

*

池向文……

站在青陆大学图书馆三楼的窗边，透过窗户，安暮空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这位刚刚离开图书馆的教授的身影。

他已经从范翔霄那里得到确认，十五年前那场车祸正出自池家的手笔，且大概率就是那位池仁平直接指使。问题在于，他根本找不到这位已经退休的著名生命科学家在哪儿，介于其人在科学界的声名，就算退休了照样有一堆保护措施。实在找不到线索的安暮空只好将目光投向了池峻和池峻的叔叔，眼前这位池向文，试图通过他们找到池仁平的所在，再更进一步找到与池仁平勾结的修士。

……？安暮空眨了下眼睛，在池向文身后不远处看到了一道戴着鸭舌帽的黑衣身影。这本来没什么值得注意的，但这道身影始终和池向文保持着十几米距离远，在池向文离开视野范围后，黑衣身影也迅速跟了上去。

如此反常的情况，当然不容错过。安暮空匆匆穿过一排排书架，大步跑下阶梯，离开图书馆。

要跟上池向文和黑衣身影并不难，因为池向文离开的方向很明确，正是生命科学学院的大楼所在。小心谨慎跟在他们身后的安暮空眼看着池向文用证件刷开了学院楼的门禁，黑衣身影假装路过似的在学院门口转了两圈，顺着一条小路钻进了绿化带里。

安暮空轻手轻脚地跟上去，然后……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压着鸭舌帽帽檐、看不清面孔的黑衣身影躲在一处高大灌木丛旁边，四处打量几眼，随后居然慢慢消失在了空气里！

……不对，肯定不是消失，应该是隐身才对。这家伙居然是个修士！他跟踪池向文想做什么？会不会和池家勾结的修士有所牵扯？这一瞬间，安暮空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但他毫不迟疑，立刻也隐去了自己的身形。虽然他隐身术跟洛疑星比起来要差一点，但应付现在的场面还是没问题的。

要跟踪一名隐身的修士当然不太容易，但此人隐身的目的显而易见，肯定是为了混进学院楼找到池向文，那么安暮空只需要守株待兔就好。他越过门禁，提前蹲守在了池向文办公室门口——每个办公室门口都标着办公教师的名字。

只过了一分钟不到，安暮空就清楚地感觉到附近的空气里多了什么，显然是那名隐身的修士找到了这里。只不过，怎么总觉得这股若有若无的气息有点熟悉……？

没等他想更多，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池向文拿着两本书走出来，随后又关上门，匆匆离开了。等到走廊里再次安静下来，安暮空便看到办公室的门把手自己拧了下去，门再次打开。

这是再好不过的机会了，现在办公室里没有别人，而且青陆大学应该也没有在教授办公室装监控的规矩，他刚好可以趁机把这名修士堵在里面抓个正着！趁着门还没被关上，安暮空急忙钻进去，屏息凝神观察办公室内的异状。

这个办公室空间很大，但却并不宽敞，因为里面的空间都被书柜和一堆堆摞在地上的书堆满了，书脊上都是些外行人看不明白的术语。安暮空看到办公桌上的文件夹自己浮了起来，然后是笔记本电脑亮了起来，但是停留在了锁屏页面，再然后是桌上的一个笔记本……

没记错的话，这个黑衣人身高比自己矮一点，如果他现在正在翻笔记本，那么他的姿势应该是……安暮空计算着自己应该下手的位置，在那本笔记本再次翻页的时候，迅速出击，扭住那人此时应当捧着笔记本的手，同时捂住那人的嘴巴——呃，当然，他下手的都是他推算出的位置。

事实证明他的推算稍有误差。他的确准确地拧住了这人的双手，但也凭空被这人绊倒，一起摔倒了地板上。更要命的是，这家伙显然没被他捂住嘴，而且还一口咬住了他的手。

“……！”尽管安暮空在动手前就已经提前准备好符箓，以防对方反击，但他万万没想到此人的反击方式居然是咬他，这家伙是狗变的吗！他强忍着被尖牙利齿几乎要咬断手的痛楚和那人一起滚到了地上，看着黑衣人显形，然后……

然后那顶鸭舌帽就掉了下来，安暮空看见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

“………”于是他的身形也显露了出来。他因为过于震惊，隐身术失效了。

正死死咬着他的手的褐发青年震惊地瞪大了那双圆溜溜的眼睛，黑瞳里简直跟燃起火苗似的，也不知道是震惊多一点还是怒气多一点。洛疑星松开嘴，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喊他名字：

“安、暮、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