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卫生中心院子里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在运动器材上锻炼的，在小桌子上一个人下象棋的，抱着个旧收音机听广播的，只是坐在台阶上发呆的……这些都是症状比较轻的病人，因此拥有自由活动的权力。症状严重的患者都是关在屋子里的。

在这群人里，安暮空注意到一个前两天都没看到的老人。他是被两名护士搀下来的，花坛边阳光灿烂的地方摆着张摇椅，护士让老人躺上去，还给他手里塞了个橘子。自始至终老人都没什么反应，干瘦的脸上显露出恍惚的神情。和其他自由活动的病患对比起来，差异实在太大。

出于好奇，也为了抓住每一个可能的线索，安暮空干脆直接上前询问，好在其中一名护士前两天和他搭过话，对他有点印象：

“你还没走啊？社会调查还没做完？”护士看见他时讶异地挑了挑眉，向一脸疑虑的同事摆手表示没事，“你问他啊，他症状严重一点，平时是不出门的，今天他亲戚来探望他，我们就提前让他在这儿等，顺便晒晒太阳。”

安暮空打量着躺在摇椅上的老人。看上去恐怕已经有六七十岁了，本来就稀疏的白头发理得很短，更显出老态。黝黑干瘦的脸上满是皱纹和老年斑，再加上恍惚呆滞的眼神，以及凑近了就能闻到的混杂着药水气味的陈旧气息，莫名有些瘆得慌。

在安暮空打量老人时，后者的视线也缓慢移到他身上，像是被什么吸引了似的，他艰难抬起半个身体，又倒回椅子里，伸手指着安暮空，嘴唇嚅动。

“……？”安暮空愕然地低头看着自己，没发现什么异常。

本来已经打算离开的护士被老人的动作重新引了回来，推了安暮空一把：“往后靠。他一看见二十岁上下的青年就容易发病。”

“为什么？”安暮空往后退了一步，但对上老人那浑浊哀戚的眼神，又有些于心不忍。

“他的小儿子就是差不多的年纪出车祸死的。”护士凑近老人仔细听他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面色古怪地站直身体，“他想跟你说话。”

“……可以吗？”安暮空难得有些犹豫不决。

“理论上问题不大。”护士的语气也有些踌躇，“他缺乏跟人正常交流的能力，只会自说自话，你不吭声光站着就行。呃，不过我也不是很建议，毕竟是精神病人……”

安暮空的眉毛都快要拧在一起，沉默数秒之后，他还是往前走了几步，迟疑着握住了老人朝他伸出的那只枯瘦的手。就如同看上去那样，瘦成一把干柴的老人没什么力气，握得很轻。

老人的嘴唇再次动起来，护士凑过来听，露出些许不耐烦的神色：“声音大一点！”

末了又赶紧朝安暮空笑笑，显然是不想让这位“青陆大学”的学生误解，“他耳朵背，不这么喊他听不见。不是凶他啊。”

她又侧着耳朵听了听：“他问你是不是大学生。是！人家是青陆的高材生呢！”

“……”安暮空心虚地移开目光。没办法，既然借了林忧泽的学生证，那这个谎也只能扯到底了。

“青陆……”这次安暮空也听到了老人的声音，老人握着他的手松开了，表情再次恍惚起来，过了几秒，居然“呜呜”地哭起来。

安暮空手足无措地看着护士，后者懊恼地拍了下脑袋：“哎呀，忘了不能跟他提这茬……这么一哭一会儿家属来了我怎么解释。”

她一边安抚老人一边跟安暮空解释：“他也挺可怜的，据说家里穷，好几个孩子，夭折得剩下两个，老大有出息，进了青陆大学当老师，还给弟弟出钱念大学，结果十几年前俩人出车祸，老大死了，老二瘫了，他老伴为这事哭死了，他自己……喏，就成这样了。”

尽管护士的语气颇有些轻描淡写，但这些事本身就已经沉重到无需语气的添砖加瓦，安暮空一时默然，只是默默看着这个精神失常的干瘦老头。

“那今天来探望他的家属是……？”好一会儿，安暮空才想起这个问题。

“好像是个远方亲戚吧。”老人的呜咽慢慢止住，护士站起身，“看老头可怜，就时不时来看看……也挺好的。他儿子瘫了，几乎不来，这精神病院吧，你在外面没人，待在里面就……”

说了一半，护士似乎意识到这些话不方便跟眼前做社会调查的学生说，便含糊着扯远话题：“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俩儿子那场车祸真挺怪的。我听我之前的护士说过，据说当时路况一切正常，路又宽，车也少，开车的老大也没喝酒，事后检查车辆，车也没问题，结果最后撞得那么惨烈，一死一伤的。”

“……！”安暮空的表情立刻警惕起来。奇怪的异常……迄今为止他参与过的任务不多，但从这点经验里他也能意识到，普通人眼中无法解释的异常，往往是因为掺杂了神秘学的因素。难道说，这就是师父算出来的机缘？

他想追问关于车祸的具体细节，却突然感觉自己袖子被扯了扯。转头，是半个橘子。

……老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剥好了橘子，颤颤巍巍塞给安暮空，嘴唇嗫嚅着什么。

“让你吃呢。”护士庆幸于老人的举动转移了话题，声音里也带上了点笑意，凑到老人耳边，“你自己吃吧！人家不吃的！”

转头又朝安暮空笑笑：“毕竟是病人，不太卫生哈。”

“……精神类疾病不传染吧？”安暮空问。

“当然。”护士纳闷地看着他，安暮空接过橘子时，她略有些吃惊地扬起眉毛。

……老实说，这橘子并不好吃，很酸涩。

…………

眼看着师父卜算的时间段已经过去，并没有什么意外发生，也没能了解到更多异常信息，安暮空决定着手调查当年那场车祸。询问护士时，她讶异地抬起眼睛：“这也是社会调查的一部分么？”

安暮空点头。

护士耸耸肩，笑笑：“细节我也不是很清楚，你可以问问年长一点的护士。至于他们家小儿子的地址，登记病人信息的地方应该有，你也可以去问问。”

现在的大学生，还真是有意思。她核对完医嘱，从办公室的窗户看向外面的院子，看到刚才的男生已经匆匆离开了卫生中心，在门口和另一人擦肩而过，而这个人她也是很熟悉的。

她快步走出办公室，迎到院子里，笑道：“康先生，来看望老人家啊？”

名叫康业的男人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

“……注意事项就是这些，还有问题吗？”池峻停下脚步。

林忧泽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没了！”

和他一样申请这个实验室的另一名大一新生附和着点头：“没了！”

天可怜见，林忧泽只知道会有师兄师姐带着新人认识实验室，万万没想到居然会是池峻啊喂！

“不用这么严肃。”池峻笑了，是一贯的温和表情，实在是再模范不过的学长榜样，“虽然规章制度很严，但是我们实验室的气氛还是很宽松的，你们才大一，平时跟着其他人多看多学就行了，别有太大压力。”

身旁的同学显然被池峻的笑容所折服，猛点头：“知道了！”

林忧泽虽然也跟着点头，但同时也在腹诽。他可是见过池峻私底下的一面的，池峻表现得越温和，他心里越哆嗦啊。

“行了，接下来你们自己转转吧，有问题就问其他师兄师姐，我还有事。”池峻走到门口，又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对了，忧泽你跟我出来一趟。”

“……”这一瞬间林忧泽感觉到不少目光同时落在他身上。压力山大的好吗！他硬着头皮跟出去。

“虽然是我拉你进实验室的，”走廊上没什么人，池峻靠在墙上，歪了下脑袋，“不过我可不会刻意偏袒你，我很公私分明的。当然，要是有什么问题照样可以问我，和其他师兄师姐一样。”

这正合林忧泽的意：“好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猜也是。”池峻笑了，朝他一摆手，转身离开。林忧泽看着他的背影，想开口又张不开嘴，感觉血都因为紧张而往上涌。张嘴，又闭上，又张开……最终，他觉得自己连下辈子的勇气都借过来了：

“那个……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池峻的脚步停下来，转头看他。

“就……呃，平时在公共场合，就比如上课的时候，在实验室的时候，咱俩能表现得不那么熟吗？”林忧泽努力斟酌着措辞，脸涨得通红，“因为，你也说了要公私分明对吧？但是就算你这么说了，在其他人看来我也跟你关系很好，就会区别对待，所以，那个……”

“……”池峻原本的笑意迅速淡去，他似乎有些怔愣，皱着眉低声自语，“是这样？这样……？”

这样的表情在池峻身上还真不多见，林忧泽没料到自己这些话居然会造成这么大的反应，一时间开始后悔自己开口：“那个……？”

“啊，没什么。”池峻回过神，拍了下他的肩膀，笑了，“你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公共场合适当保持距离比较好，不过私底下还是朋友，不是么？”

“当然！”林忧泽立刻点头，松了口气。他还很担心池峻会介意他这种想法，以池峻的城府，如果对此有所不满，他估计连看都看不出来。不过看样子池峻不怎么在意。

他迈着轻松的步子回到实验室。这些话在他心里憋了很久了，只是一直没敢提，现在说出来，顿时感到轻松了许多，连带着也觉得池峻的形象变得高大、正面、善解人意。

他刚进门，就意识到氛围似乎有些奇怪。靠窗工位上的一位师姐正低头说着什么，旁边围着两个师兄，似乎在安慰，但看到他进门后，立刻不再吭声，各做各的去了。

“……”林忧泽茫然地看向和他同级的同学，对方朝他耸耸肩，表示他也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