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震耳欲聋,谭止此刻只希望自己晕厥过去。
活了26年了,也就中学的时候,在学校寝室被室友拉着围在一起看过一次的东西,就这么毫无预兆在这部电影里看到了,那样的激烈!旁边还坐了个人——那个人还是空亦筂!
尴尬无处可藏,谭止心跳得厉害,顿时有点口渴,身体又不敢有动作。空亦筂也是安静得可怕。
谭止轻轻转头朝空亦筂看了一眼,谁知他似乎感知到了谭止的视线,直接朝谭止看过来,谭止立刻全身触电一样,起了一身疙瘩,快速把头转回来,继续盯着黑掉的投屏。
又过了几秒,他听到空亦筂打破气氛地咳嗽一声,说:“电影…结束了。”
“…嗯。”
旁边三只小猫窝在白糖的周围,全都呼呼睡着觉。空亦筂捏捏白糖Q弹的耳朵,起身:“我喝点水。”
“我也喝一点。”
谭止也跟着起身,来到饮水机旁边,空亦筂接了一杯先递给他,他接过来说了声谢谢。
外面太阳已经落山了,屋内更是昏暗,谭止喝完水到窗边拉开窗帘,打开了四角暖黄色的壁灯。天空灰灰蓝,天边是红黄与蓝紫色的交织,阴雨过后的天永远这么美丽。
“阿姨…身体还好吗?”谭止望着窗外的天问道。
空亦筂几口喝完一杯水,“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是什么大病,就是——”他放下水杯,一起看着窗外的天空,“没演戏前,我还在读书,我妈一个人扛起整个家,劳累过度,留下了不少难缠的小病,偶尔会复发。”
谭止看着他:“那你……”刚开口就意识到可能不太合适,就把话吞进了肚子。
“你是想问我爸?”空亦筂释怀地叹叹气,“我爸是个货车司机,在我5岁那年,他去灾区运物资,遇到山体坍塌,去世了。”
无意间挑起了对方的伤心记忆,谭止低头说了句抱歉。
空亦筂紧紧盯着他看了看,伸手轻轻勾住他的小指,说没事,然后两人小指互相勾着,来到窗边的懒人沙发坐下,手才松开。
谭止恍神了片刻,才用无名指磨了磨还留有空亦筂温度的小指。
“你为什么会想着当演员?我看你演第一部戏的时候,还小,才17。”
“这个嘛…其实我并不是主动去演戏的,当时的梦想也不是演员,而是医生……”
事情还要说到空亦筂17岁那年,那年他在金溪实验中学读高二。
和其他大都市一样,金溪繁华销人魂不假,与此同时,水深火热也是真,多的是为了每月的三瓜两枣早出晚归,劳累奔波的人。
空亦筂和母亲原先住在金溪外城的镇上,后空亦筂考上了重点高中,为了方便儿子上学,叶雯卖掉了镇上的小房子,咬牙在实验中学附近贷款买了新房。从此开始白天做家政,夜晚打零工的生活——也正是由于她做家政的契机,才让空亦筂有机会走上了演员的道路。
当时陈春延全家搬到金溪,住进一带别墅区里,开放招聘全职家政。原本叶雯看到机会想去一试,结果慢了一步。不过没多久,她了解到其中一个家政因偷房主家里女主人的首饰,被开除了,于是她抓住机会应聘,加上自身的家政水平够高,便获得了这个工作。
而关于契机,是在一个烈阳高照、天气炎热的夏季,一个平平淡淡的一天。
这天,方倾年来陈春延家里商谈《深巷败犬》选角一事。
陈春延把四五个演员的资料放在透明茶几上,“这几个是目前试镜下来,你预留的,也是团队综合评价最好的。”
方倾年一一略过资料,又一个个看了每人试镜的几个片段后,他抽了口烟,开口:“再看看吧。”
陈春延站起来:“我们已经在选角上花了几个月了,剧组等得起,投资方可等不起啊,”又坐下来,“你推掉了投资方塞的人,硬是要自己选,这几个已经是最优秀的了,实在不行,倾年,就在这几个中选一个吧。”
说完他拿起其中一份资料,说:“你嫌那些大学生没有少年那股劲儿,瞧,这个是高中保送的,16岁,活脱脱的少年,至于演技,慢慢教吧。”
方倾年态度坚决,摇头,“这个是家里的公子哥,一脸富态,演不成窦小陆。我要的,是正儿八经的少年,倔的,会打架的,眼神狠的,有经历的。”
掐灭手里的烟,方倾年站起来。陈春延知道他的性子,也只有妥协。“算了,我也是说不过你,你看着办吧,到时候时间上违约了你就赔吧,反正你钱多的很。唉!”
两人来到前院,叶雯正好从厨房出来,朝陈春延打了个招呼:“陈先生。”
“叶阿姨,什么事?”
“我今天手腕不舒服,疼得很,向你请下午的假去医院拍个片子看看,我这边和另外几位同事打过招呼了,她们会帮我接我手里的活儿。”
陈春延笑笑:“没事,你先去看手吧。”
叶雯点头:“好,谢谢。”
陈春延问:”最近的医院在东林路,这附近没公交和地铁,阿姨你怎么去?”
“噢,”叶雯笑得很灿烂,“我让我儿子来接我,医院离他学校近,送我到医院后他正好回去上课。”
正当这时,铃铃两声,一个少年骑着单车出现在前院的栏杆外。
少年穿着深蓝加白的校服,校服外套被他绕在腰上,上身一件简单的白色宽松T恤,背着书包,一头松盈的干利短发被风吹起。他的脸精致又有几分忧愁,气质是扑面而来的青春。
方倾年眼睛先是一亮,然后又慢慢黯淡下来——像窦小陆,却又不太像——少了股凶狠劲儿。
“我儿子来了。”叶雯朝陈春延问候一声,“那陈先生我就走了。”
“好,阿姨慢走。”
叶雯一走,陈春延收起那正经模样,哇了一声,对方倾年说:“那个小子,倾年,我第一次见,卧槽,形象也太好了!”
方倾年嗯了一声,随后叹气:“不过和那些人一样,不狠,可惜了。”
“啧!”陈春延瞬间垮脸,“那我是真不知道哪个天才才能符合你的要求了。”说完想起刚刚那个少年,突然灵机一动,打了个响指,“对啊!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在影视学院选大学生呢?直接和高中学校合作一下,去选高中生不就好了!哎呀我可真聪明!”
“你确定学校领导会让他们原本要高考的学生,放弃几个月不读书,去拍一部可能红不了的电影?”
一语点醒梦中人,陈春延泻了气。
“不过这个建议可以参考,离这儿最近的高中是哪所?”
“实验中学,就是刚刚那个学生的学校。”
方倾年转身回屋:“那准备准备,我们去看看。”
陈春延跟在后面:“哎哎!真的假的?真去啊!啊?”
……
实验中学中午放学期间,学生大多住校,只有走读的一些学生零零散散在学校周围,打车的打车,等公交的等公交。
一辆显眼的宝马停在校门口,停了快有半小时。
两个刚刚被门卫轰出来的未来大导演和大制片人,无可奈何只能坐在车内暗中观察。但很可惜,现在的学校都努力把学生往朝气蓬勃的方向培养,自然没有他们要的类型。
想来想去,方倾年还是觉得,刚刚那个少年或许更适合些,至少形象是极好的。
等啊等,看啊看,连下午上课都铃打响了,校门口已经空无一人。
“唉,算了,回去继续去别的电影学院再选一选吧,总能选到的。”陈春延开动车,沿着路离开学校。
校门口的路不太宽敞,大路是公交专线,他们只能沿着校外绕路,从大门绕到侧门才有一条新的宽敞的公路。
就在车刚拐过侧门,准备往公路开时,方倾年突然叫住他:“先停下。”
“嗯?怎么?”
他顺着方倾年的眼神看过去——学校侧门对面的绿化带旁,几个学生正围在一起。陈春延定睛一看,其中一个就是叶雯的儿子,而另外有四个,穿着白黄校服,是外校的学生,有个手里还拿着铁棍。
只见外校的几人把他围住,互相来回说了几句话后,其中一人推了他一下,下一秒他就甩掉书包,冲上去掐住那人的喉咙,一拳往对方脸上挥过去。很快,另外几人也冲上去,一对四扭打在一块。
就在陈春延正想下车帮忙拉架时,少年从四人中伸出手来,往下一扯直接撂倒了两人,紧接着拿着不知什么时候抢过来的铁棍,对着身后两人一顿劈头盖脸地猛打。
这个年纪的少年打架一般不知轻重,几乎是往死里打,简直跟要杀了对方似的,很快其中有人就见了血。
少年也没见得多好,嘴角青肿了一块,额头也被划破了,校服外套在扭打中脱落在地上,被踩得又脏又皱。
陈春延还在有些焦虑眼前的状况,扭头却看到了方倾年眼底掩饰不住的兴奋和喜悦。紧接着方倾年开门下车,朝几人走过去。
“哎你干嘛去?”
陈春延叫了半天没回应,索性自己也下了车。
远远的,陈春延就对着几个学生大声呵斥:“哎!干什么呢?哪个班的?班主任是谁啊?”
陈春延穿得一副教导主任的模样,几个外校学生见状互相松开,速度极快地招呼着全都跑开了。
方倾年来到少年身边,朝他伸出手。少年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自己撑着起身,再把校服捡起来,抖了抖上面的灰,和先前一样系在腰上,再背上书包,转身就要走。
“等等。”方倾年叫住他。
少年停住脚步,转身看向方倾年。之前在陈春延家前院外时他周围那股阳光明媚的气息已经全然不见了,只剩下一身生人勿近的锋芒,脸上有伤,也脏了,眼神里是警惕和厌恶。
方倾年承认他自己之前看走眼了,这个模样——简直就是他心中所想的窦小陆——一个活生生的窦小陆。
“你叫什么名字?”方倾年问。
少年盯着他看了几秒,确认他没什么恶意,才淡淡开口:“空亦筂。”
“哦,小筂。”这会儿倒是自来熟得很,明知故问:“你是这儿的学生。”
“不像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多大了?”
“17。”
“你想不想去演戏?”
“……什么意思?”
对于这个时候的方倾年来说,还不算是大导演,不认识很正常。他掏出名片递给空亦筂:“我是一个导演,拍了一些戏,有几部还小有名气。我现在在筹备一部我人生中非常重要的电影,正在找男主角,你很合适,我希望你能参演。”
空亦筂正反面看了看名片,疑惑地皱眉:“我?”
“对对对!”陈春延从后面冒出来,“小,小筂是吧?小筂啊,这个电影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光角色就挑了很久,一直没找到合适的,现在看了你之后,觉得非你不可!”
说得头头是道,空亦筂疑惑不减:“为什么是我?”
方倾年实话实说:“第一,你长得好,主人公是个17岁的少年,你也是17岁,形象非常符合;第二,主人公在电影结尾杀人了,而刚刚看你打架,我在你身上看到了主人公的感觉;第三,主人公和你一样,与母亲相依为命。”
空亦筂的家庭情况陈春延自然是从叶雯那儿了解过,来学校的路上七七八八就聊给方倾年了听了。
空亦筂盯着名片看了很久,下午第一节下课铃响起,他转身看向校内教学楼上显眼的大钟,迟迟没有回复。
比起斩钉截铁地拒绝,犹豫就意味着有机会。方倾年上前一步,说:“没关系,名片你留着,可以回去想一想,或和你母亲商量商量,有想法了就打上面的电话。”
或许还是觉得不够真诚,方倾年非常郑重:“我看中的演员,就不会改变,我会等到你愿意的那天。”
空亦筂冷笑:“是么?那我一直不去,你就一辈子不拍了?”
“是。”
回答快速且肯定。看着方倾年一脸认真的模样,空亦筂脸色冷下来,捏着名片,低头看着地面,继而又看到了脚上那双裂了鞋帮的帆布鞋。
很快上课铃打响,他不甘地咬咬牙,留下了句:“我想想。”转身就跑开了,很快消失在学校侧门。
“他会来吗?”陈春延问。
方倾年沉默了一会,“他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