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南气候湿润,适宜菌菇生长,因此品类繁多,有的剧毒,有的无毒,其中一种草菇个头圆润,口感鲜美,当地人却甚少食用,有时见到还会顺手除去。因为此物虽然无毒,却有种麻烦的特性,与一些祛除瘴气、蛇虫的药草天然相克,鹤跟芽、半边莲,尤其是本地产的苦艾,常吃草菇的人倘若闻到烧艾的气息,立时便会手足麻痹,浑身酸软,两三个时辰内休想行动自如,纵使武功高强内力深厚也莫能例外。
然而滇南蛇虫出没,瘴气弥散,烧艾乃是惯常做法,对于如此奇怪的草菇自然避之不及。由于菌盖上生有纹路,细看形似细长的眼睛,故名为鬼眼模。
“厉门主见多识广,陆舵主对云堡情况知之甚详,偶然发现了鬼眼蘑与苍山中的草花菇外形近似,”唐斐道,“能想出利用这一点谋算整个云堡,并且进行到如今程度,连在下也很想称赞。”
云堡众人接二连三闻知变故,本已有些麻木,但听到此处,神色不由转为凝重。陆君淮面色灰败,并不答话,厉行舟冷笑道:“什么鬼眼蘑、草花菇,不知所谓,与我有什么关系?”
“厉门主太谦了,”唐斐道,“阁下难道不是如获至宝,预备作一篇大大的文章么?”
“本来,直接从滇南运来鬼眼蘑的干货,觅机替换草花菇,最为省事快速。”他不理会厉行舟铁青的脸色,自顾自道,“然而拜万花谷的柳谷主所赐,云堡与他长年耗下来,早已受够了暗算,内外严防死守,食材饮水无不小心再小心。要令堡主、总管、众位护卫和管事中招,就得保证阖堡上下近千人都能时常吃到鬼眼蘑,这可不是靠偷送个一两回就能办到。”
他从袖中拿出几颗干菌,在手里抛了抛,“也不知是谁想出的主意,竟想到将这东西引入苍山种植,看能否成活。”
西南与北方气候迥异,但苍山环境多变,连流萤海那般奇妙的火山温泉都能形成,鬼眼蘑又不是多娇贵的东西,未必就没有生存的可能。根据他的观察和推测,具体做法应是运来含有孢子的土壤,与草木灰混在一起,悄悄洒在各处林场,而林谷中段阳光充裕,又因地形植被之故分外温暖潮湿,水汽氤氲,没曾想,竟真的长了出来。
草花菇与鬼眼蘑都是淡褐色,菌盖上生着颜色略深的细纹,并不显眼,只有细看比较,才会发现前者的纹路分布较散,没什么规律,而后者的个头稍大。平日里在林场干活、采摘菌菇的都是附近的山户,听都没听过什么鬼眼蘑,即使注意到其中差异,也只以为林谷水土优裕,蘑菇品相较有特色而已,待到翻晒成干货,就更分辨不出了。
今年雨水薄,采集到的草花菇数量减少,产自林谷的磨菇个大肥美,几乎都运回堡里供自家食用。
唐斐对原委进行了简要说明,末了道:“可见陆舵主这奸细当得称职,不仅算计云舵主不遗余力,其他方面也尽心尽责。厉门主更是草蛇伏灰,深谋远虑。”
说着,信手一弹,几颗菌子呈品字形朝厉行舟飞去,准头及佳,不过速度并不快,被厉行舟黑着脸拂在地上,一脚踏碎。
云堡众下属的脸色也不太好看,想到昨天、前天、连日来吃过的饭菜。入冬后缺少新鲜菜蔬,不论炖煮、熬汤,野味锅子,都少不了山蘑,年年如此,早就习以为常,居然也能在眼皮底下被动手脚。只是方才见到冯锡结喷了半天艾烟,大家显然不受影响,又不免有些疑惑。
陆君淮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已再无斗志,他的两处剑伤不住淌血,索性将剑一丢,从怀里摸出金疮药止血裹伤,云向隅冷冷看着,也不阻止。
厉行舟心中却如掀起了滔天巨浪,鬼眼蘑的计划是他的构想,也是得意之作,前后耗时将近两年,不知花费几多工夫心血。今年夏秋,林谷成功长出了鬼眼蘑,他闻讯大喜。这个办法虽然费时,但胜在隐蔽安全,不着痕迹。云堡中人即使察觉异状,短时间内也难以找出源头,更无从查到陆君淮以致自己身上。
万花谷久攻不下云堡,鹰鹫帮只会蛮干,雁形门却可以奇谋智取。于他设想中,只要神不知鬼不觉实施下去,最迟明年端午,在四处都会悬挂艾草、燃熏艾条的时节,调集人马,便可里应外合一举成事。
今天之前,他早已反复验证过艾烟的效力,根据混在烟叶里的份量,只要是近期吃过一段日子鬼眼蘑的人,轻则手足微麻,内力运转迟滞,重则全身麻痹行动维艰。随着食用次数增多,效果还会更加显著。
厉行舟对进展很满意,他敢于大摇大摆地来到苍山,一住多日,也是因为握有这张底牌。相信即使出现预料之外的状况,自己也必定能翻盘,将主动权重新控制在手。如今尽管情势突变,但云堡重要人物齐聚一堂却是个难得的机会,倘能将此间众人控制住,特别是云倾,云堡便是群龙无首,只消见机行事,与自己的门人和那些帮手会合一处,别说全身而退,重创云堡又有何难?
可是现在,这个他没瞧在眼里的客卿却站在面前,轻松地告诉他,你的计谋已经被看破了,算盘打不响了,束手就擒吧,你们才是不折不扣的笑话、蠢材。
此人到底是什么来路,他来到云堡才多久,凭什么识穿鬼眼蘑的秘密?又是如何令艾叶失效的?厉行舟观察得很清楚,不管是待客还是自家佐餐,云堡的日常饮食里几乎顿顿能见到草花菇,这本就是一道普通的家常食材。他也从未听说过存在化解之法。
厉行舟仿佛被人当众一记又一记耳光甩在脸上,又像从高处一脚踩空,跌得一身污泥,状如小丑,众多目光灼灼注视,令他备感耻辱。他的脸色由青变红,又转为紫涨,突然高声厉喝:“给我上,挡住他们!”
他带来议事厅的手下还有三人,俱是精挑细选的心腹,立时同声叱喝,举刀拼力朝周遭白衣剑士攻去。冯锡杰知道自己被云堡擒住必定落不了好,也拔出长剑左劈右削,一同向外硬闯。他内功深厚,一柄大剑比寻常长剑至少重一半,横扫劈刺间风声呼呼作响,其余三名雁形门弟子也摆出不要命的架势,弯刀招式绵密,与冯长老威猛的三才剑倒能互为补足,云堡护卫的剑阵虽然精妙,在他们的合力冲击下仍出现了几分散乱之象。
厉行舟觑准空隙,倏然身形闪动,径自突向外围。雁形门擅轻功,尤其注重飞檐走壁的小巧穿插功夫,他身材魁梧,辗转腾挪之际却灵巧如狐,又似泥鳅滑溜无比,三两下间从拦截的白衣护卫身侧溜过,险之又险地将来袭剑招一一让开。遽然间眼前利芒耀目,一柄长剑迎面疾刺,他侧身躲避,任由剑锋贴着外衣穿过腋下,蓦地大喝一声,整个人纵跃而起,朝不远处的唐斐扑去。
这一纵一扑已是他毕生功力所聚,跃起足有一丈多高,动作迅捷无伦,在空中一手握刀,乃是回雁刀法的绝招“穿云破月”,一掌如钩,是形意拳中的鹰爪功。
他在方才片刻中已拿定了主意,既然鬼眼蘑已然失效,要解当下之困,突破口就在唐客卿身上。唐文没有武功,又颇得重用,刚为云堡立下大功,将它制住作为要挟,自己一行说不定还有几分机会脱困。先让他带伤挂彩,云倾如果不让步,那么索性取了此人性命,也是出一口恶气。
他看得清楚,云堡护卫不是在围攻冯锡杰几人,就是在关注战局,唐文身旁没有人,骤然发难,不信不手到擒来。
当他身在半空时,这些念头于刹那间电转而过,表情透出狠戾。他看见唐文微微扬首,那张线条峻秀又令人想揍扁的脸上没有丝毫意外惊惶之色,深黑的瞳仁里似乎写着奇异的嘲讽。
他为何不怕?就在
心头生出一丝不解的同时,厉行舟突然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异样不适,从足底到头顶心,涌泉、内关、外关、百汇几处穴位同时刺痛。这种状况并不陌生,近些日子,他运功调息时偶尔也会出现,但每次都很轻微,最多像被小虫叮咬了一口,随即消失不见。
然而此刻,这股突如其来的痛感却如万针攒刺、万蚁咬啮,剧烈得异乎寻常,正值全力施展内力,真气在经脉快速奔行,几处要穴却像被打入楔子,将气息生生卡在了中途,任督二脉之间的关联瞬间阻断,饶是厉行舟身强体壮也抵受不住,大叫一声,一口气由清转浊,如一只麻袋般重重摔落在地。
同时映入他视野的是一片白色衣袂,银色云纹仿佛随着白衣人的行止在翩然流动,飘逸如飞仙。云倾已挡在唐斐身前。
所有变化前后不过数息,在场的一众下属当然不了解厉行舟遭遇了什么,他们眼里只看到雁形门主趁隙突出拦截,纵跃而起,而后,就在即将和身朝唐先生扑击而下的刹那,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每寸关节,身形动作突然凝滞,发出一声堪称惨厉的哀嚎,整个人就以僵硬的姿态直直摔了下来,骨头碰撞地面石砖的声音听得人牙根发酸。
谁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发生的,包括厉行舟自己,他趴在地上,眼前发花,周身内外无一处不是散了架般,疼得钻心,待到疼痛稍微缓和,又变成了麻痒,好似千万只虫蚁在体内乱爬,要钻进骨髓。
厉门主平日里养尊处优,几曾受过这样的罪,他额头冒出豆大汗珠,恨不能蜷成一团,在地上滚来滚去,但又全身无力,难以动弹。就在撑不住,即将大声呻吟哀嚎时,眼前似有人影晃动,一只手在他脸上拍了拍。
这是一只修长好看的手,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短而整洁,而且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就在手指触碰的瞬间,他体内的麻痒如潮水般徐缓退去,直至消失。
厉行舟犹如劫后余生,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感到四肢渐渐恢复了力气,但刚才的经历太过惨痛,居然不敢爬起身,生怕那种非人的折磨卷土重来。
一个声音在头顶淡淡响起:“在下不过一介清客,手无缚鸡之力,厉门主何必这么客气,非要行五体投地的大礼?”
厉行舟吃力地抬起头,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正是唐文。四周传来几声哄笑,但他已顾不得羞恼。倘若这些云堡下属能感知自己方才的滋味,哪怕只有十分之一、百分之一,他们也不可能笑得出来。
视线相接,他看清了对方的眼睛:没有方才一撇间那么黑不见底,也不见惯常的嘲讽讥诮,唐文的眼底是一种不含丝毫情绪的冷静,极致的淡漠。对视的瞬间,厉行舟感到一种透心的凉意,他忽然意识到,在对方眼中,自己的存在如蝼蚁、如草芥,不值得任何停驻,即使一千个像自己一般的人死在面前,也不会令他的目光产生一丝波动。
什么样的人才会有这么一双眼睛?他必然曾经翻云覆雨,经历、制造过无数场争斗,将他人的性命操之于手,见证过浩劫来临时的灰飞烟灭,领略过死生边界的寂灭。可眼前的唐文是如此年轻,仅仅二十几岁,他绝不可能只是一个默默无名的唐门旁支弟子,他是谁?
“你……你……”厉行舟颤声道,“你不是唐文,你究竟……”
他本想问,你究竟是谁,然而头脑中倏然闪过一道灵光,某个被排除的可能再一次浮现,年龄、外表、神出鬼没的用毒手法,……传闻唐斐年少成名,形貌出众,武功卓绝,是唐门中罕有的不靠毒药暗器也能独步武林的人物,但唐斐难道就不可能内力全失?遭人暗算也好,练功走火也罢,会不会,就是因此才从唐门消失,近年来难觅踪迹?
中元比武时柳无影声称唐斐在云堡,群雄都认为他是为了诓骗宗方下场助阵,但会不会其实是真的?
他的瞳孔不受控制地剧烈收缩,脱口叫道:“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唐……”
云倾手中的青霜剑连招剑鞘向前一送,点中哑穴,厉行舟最后一个字哽在咽喉里,再也无法吐出,耳中只听见云堡主淡然道:“把他拖出去,关押起来。”
厉行舟瞪着双眼,脸上的表情扭曲痉挛,现出几分狰狞,又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他中了唐门的毒,再图反抗也是自讨苦吃,只能任由两名护卫上来点了几处穴道,被牢牢制住。然而他看着云倾,心里却有种奇怪的快意与幸灾乐祸。
他听说过云堡近期的传闻,堡主与客卿关系暧昧,云倾或许知道唐斐的真实身份,也许不知,但是敢把唐门的门主放在身边,甚至当成男宠,总有一天要倒大霉的,多半比自己还要凄惨许多倍。
今次栽得并不冤枉,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唐斐究竟是何时下手的,为什么不迟不早,偏偏就在自己袭击他时发作?
云倾其实也有同样的疑问,看了唐斐一眼,却什么都没说。
唐斐微微一笑,解惑一下倒也没什么,但他总不能当众告诉云倾,厉行舟早在上门的第一天,出手试探自己时就已中招,不过当时情势未明,只埋了一颗种子。方才弹出的鬼眼蘑则是毒引,厉行舟气急败坏地将几颗菌子拂开时,上面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