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静夜心语
云倾起先并没想来找唐斐,但他心里有些烦乱,厉行舟和楚瀚亭先后吐露的内情,别有用心也好,坦诚认错也罢,确实扰乱了他一向平淡的心境,难以做到冷静思考。环顾深州,一时却没有人可以商量,他不期然地想起唐斐讲过的那个关于唐盈的故事,即使无情严苛如唐门,内部出了这样的事也是缚手缚脚,还酿成了日后祸患。唐盈违背门规,但她至少不曾做有害本门的事,放在云向隅身上,背叛的嫌疑却不断加深,挥之不去。
于是就在忽远忽近的思绪里,他踏过薄薄的积雪,信步走到了客卿居住的小院。
卢峰和卢林守在院门处,见到堡主连忙施礼,将唐先生闭门休息,严禁相扰的情形说了。两人已被唐斐培养成半个药僮,将药方呈给堡主过目,说唐先生已经关在房里几个时辰,午饭和晚饭都没吃,神色有些不安。
云倾这才得知唐斐上午从前厅议事回来,似乎受了内伤。他朝院里望去,房中悄然无声,黑漆漆地不见半点光亮,总觉得不大对劲。
云倾想了想,放轻脚步走到近前,在窗外驻足倾听,里面仍是寂然无声。他并未目睹厉行舟出手试探的过程,不知伤势如何,但考虑到唐斐失了内力,又是个需要长期疗养的病号,总归令人不太放心。
贸然惊扰怕有不妥,他取出一柄短剑,将薄如纸张的锋刃插入门缝,轻轻拨动两下,门钹发出轻微声响,随即滑开了。两名从人没想到堡主还有这么一手能为,都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云倾推开房门进入内室,借着微弱的雪光,但见唐斐伏在榻上,一动不动,半边身体悬在床榻边缘,只差一点就会滚落在地。
纵然预先已料到几分,云倾仍是心中一紧,疾步上前的同时,又油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眼前情景与唐客卿在山谷泡温泉时热昏那一回,简直如出一辙。他将人扶起,放回榻上躺好,觉得触手又湿又冷,唐斐闭着眼睛,气息时缓时促,头发、里衣都被汗水浸透,全身上下就如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难道他受的内伤竟是极重?云倾目中掠过一道寒芒,雁形门来到云堡,行事未免太过放肆了。房中并不暖和,他点亮了桌上的油灯,见摆在角落的炭盆里,竹炭已将燃尽,心下愈发生出不悦,唐斐还穿着湿衣,倘若自己没来,再拖下去受了寒,岂不是要伤上加病?他冷声道:“去请大夫过来,准备干净衣物和参汤,还有,再添两个炭盆!”
半个时辰后,偏院房间里灯烛明亮,暖意融融,病人身上换了干爽的衣衫,榻上也铺上了更为厚实的被褥,堡里的老大夫已经来诊过,结论是内伤并不严重,但应是牵动了旧疾或本身体质虚弱的缘故,气脉有些紊乱,加上体力透支,长时间未进食……总之大事没有,小毛病一堆,只要好生保暖休息,应无大碍。
云倾坐在床榻边的椅子上,他不想动静太大,因此没叫主院的侍女过来帮手。唐斐是来云堡养病的,这一点最初在左家庄就与唐秋达成了默契,但是在今天以前,他不自觉地并没将对方当成病人或伤患看待。唐斐实在是一个很能折腾、存在感强烈的人,眉目锐利、言辞尖锐,动不动惹事生非,连待在温泉山谷里都不消停,要弄一堆篝火烤小鸟,如同一只神气活现的刺猬,不,豪猪,谁会想到此人其实外强中干,一不小心就会病倒呢?此刻,看着他昏沉沉地不省人事,只能任由从人笨手笨脚地用木匙灌汤药,竟有点不适应。
“你们退下,我来吧。”云倾说道,也不理会两个从人惊诧的表情,接过了药碗。这当然不是出于同情或恻隐,而是难得唐客卿不能反抗,不趁机摆布一下未免可惜。只是他没多少照料病患的经验,灌药水平比起两个少年从人来也好不到哪里去。
卢峰和卢林退出了厢房,继而又退到小院门口,有熟识的从人路过,见到二人木呆呆的,神态有异,问怎么了?
“堡主在里面,”卢峰道,“在照料唐先生,我等插不上手,留在旁边只会碍事。”
卢林道:“是堡主要亲自看顾,给唐先生喂药,不让打扰。”
路过者:“……”
基本上,所有处于无意识状态的病号都是排斥苦药的,云倾好不容易才让唐斐将半碗药汤喝了下去,参汤稍微顺利一点,但也费去了不少工夫。到后来,他发觉唐斐脸上现出潮红,额头烫热,渐渐发起烧来。
老大夫方才说过,由于体力虚耗以及受寒,病人可能会发烧,乃是正常现象,药汤的作用就是驱寒解表,所以不必担心。也不知这家伙关起门来究竟做了什么,居然把自个折腾到虚脱的地步,云倾摸了摸他的前额,在心里摇了摇头。他不了解唐斐,从身体状况到内心想法都所知有限,不仅是由于唐斐总是躲在流萤海,即使见面交谈,也极少提及过去或吐露心曲,也因为他与唐斐原本就是全然不同的人,不论性格、经历还是处事方式。
但不知为何,对于对方这种看似浑身是刺,实则蛰伏起来尽量隐藏自身的做法,他却能够理解。而且,每到需要的时候,唐客卿总会适时地冒出来,十分之尽责,弄得自己如今遇到难决之事,也会不自觉地想到他。
看样子,今晚是不可能说上话了,再待下去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他站起身,想着将那两个不知跑去了哪里的侍从叫进来,不料才向外迈出一步,却感觉衣袖一紧,被一股力道拽住了。
云倾回过头,绣着银色云彩纹样的雪白衣料不知何时攥在了榻上的人手里,唐斐仍然紧闭着双眼,迷迷糊糊地道:“悠。”
云倾怔了一下,不确定他在说什么,下意识地拉了拉衣袖,却没能挣脱,只好又加了一分力道。然而唐斐拉的异乎寻常地紧,身体都随着这一扯移动了几寸,却依然牢牢抓住不放。
云倾好气又好笑,若是将这片袖摆割断,自己岂不是成了断袖?正要仔细掰扯,却听见他又低低地道:“悠,你别走。”
悠,唐悠,唐秋的本名。云倾的手忽然顿住,唐斐的声音很轻,却似带着某种难以形容的隐痛。无意识的呓语而已,但他从未听到唐斐或是任何人用这样的语声低唤,仿佛这一声求恳,已然耗去了全部的气力,倾尽了一生的祈盼与等待。
他低下头,唐斐的眉心紧锁着,许是生病的关系,五官线条罕有地少了平日的冷峻英挺之气,显出几分柔和,甚而有一丝委屈,前额和鬓边都是濡湿的,已经在发汗了。似乎是觉察到身边的人停止了离开的动作,他的神态放松了一些,但仍旧牢牢攥着那片衣袖,就像抓住世上仅有的属于自己的东西。
云倾注视枕上泛着病态嫣红的脸,但凡有一丝清醒,想来唐前掌门绝不会将这一面示于人前。他默然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慢慢地在榻边坐了下来。
黎明时分,东方微白,云堡的堡主才从客卿居住的小院出来,他如墨的乌发和雪白的长衣都有些散乱,衣襟下摆和衣袖布满褶痕,神色疲倦地穿过长长的石廊回到主院,吩咐备水沐浴。他所不知道的是,堡主看顾了客卿唐文先生一夜,并且留宿在偏院中的小道消息,此时已经在大半个云堡传开了。
不是大家太多话,实在八卦乃人之天性,就算剑门弟子也不能免俗。况且云倾空放着一副宛似谪仙的外貌,身边一群如花似玉的漂亮侍女,多年来却过得如禅院老僧般古井无波,比柳下惠还要守身如玉,不曾贡献任何谈资。早有下属暗自嘀咕,堡主是不是被姓谢的妖女害得太狠,从此对女子都没兴趣了?那位唐文客卿虽然性格差了点,但是相貌确实是不错的,难道……莫非……说不定……?
唐斐醒来时,外面已日上三竿,经过休息服药,他的烧退了,体内的气息也平稳下来,除了有些倦怠以及肚子饿得咕咕叫之外,全身并无不适。新生的任脉虽然还较为脆弱,但只需养息一阵子便能运行如常,与之前残破的状态不可同日而语,他总算闯过了疗愈经脉最困难的第一道关卡。
故此唐前掌门的心情很是不坏,他对昏迷后的情况只隐约有一点印象,耳边似乎传来云倾的声音,感到云三公子身上独有的融雪般清冷沁凉的气息,以及进入口中的苦涩药味,其余都模模糊糊如同做梦。他摸了摸蓬松柔软的被子,再向从人求证,果然,昨晚又被云堡主救了一回。
……有了上次的经验,他也懒得沮丧了。现如今,自己与云倾之间已经是一笔糊涂账,既说不清相互是什么关系,也难以算明白谁欠了谁多少情,反正面子、里子早就统统没有了,也就用不着考虑丢脸的问题。不过,云倾居然在这里耽了一夜?
厨房送来的饭食很清爽,梗米粥用的是新米,清香扑鼻,几道小菜分别是小葱豆腐、素烧香菌、鸡茸丝瓜、焖笋尖,还有一碟糖糕。唐斐挟了一筷菌子,入口滑嫩鲜香,这种苍山特产的草花菇也常被用来炖汤,滋味的确甚佳。
他一边吃着清粥小菜,一边心不在焉地思索,却没留意卢峰和卢林略显暧昧的兴奋眼神。该是为了雁形门和云向隅之事,否则云倾实在没理由一直等着自己醒过来,莫非他查出了什么端倪?
实际上,事太迫在眉睫,如果不是意外受伤又不得不运功治疗经脉,他本来也打算去找云倾的。念及此处,唐斐不再耽搁,用茶水漱了口,就穿上厚棉袍,出门朝主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