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武场上,宗方已经打得上了兴头,他自恃力大,尤其喜欢将对手震得虎口出血、手臂酸麻,甚至握不住兵刃,所持的精钢剑铸造时掺入了熟铜和精铁,也比寻常常见重上三分。方应扬的剑虽未脱手,但多次硬碰之下,剑刃上已经出现了几处细小缺口,反击的力道也大为减弱,显然是拼不过。他心里颇为得意,连着使出两招南山碧庐和青阳除岁,名称风雅,经他之手却是迅疾刚猛兼而有之,长剑左右平削,剑光挥洒,直封胸腹十二处要穴,因为全神贯注,脚上有一点异样,他也浑然不觉。
方应扬已经有些力不从心,尽管紧守门户,仍被逼得手忙脚乱,一个招架不及,右臂被对方剑锋一带,顿时鲜血涌出。宗方见状更是来劲,哈哈笑了一声,正要再使一招拿手的紫陌日影,将这碍事的小子彻底收拾掉,腿上忽然猛地刺痛了一下,跟着又是连续好几下。
痛意突如其来,虽不是很剧烈,但于激战之际分外扰人,他稍一分神,手上剑招登时缓了。方应扬压力一轻,连忙横剑封挡,化解了攻势。他毕竟年轻气盛,此刻更已战红了眼,察觉对方似有空隙,立时不假思索向侧方迈出一步,使出一招白草千霜。
此招乃是一记出其不意的杀着,剑锋斜指,于错身之际反手自上方急刺而下,角度刁钻无比,他身材足足比宗方高出一个头,施展起来更是顺手。
宗方大惊,他觉得腿上一阵痛一阵痒,且有向上蔓延的趋势,正想俯身查看一番,然而这一剑倘若刺实,足以将自己从左肩到右肋刺个对穿,急忙连连三剑将方应扬迫退。饶是如此,肩膀上仍是被浅浅划了一道。
由于变起仓促,场周群雄大多弄不清是怎么回事,纵是缘法大师和秦门主等眼力极佳的人,也只看到宗长老明明已大占上风,却忽然疏神放慢了动作,结果反而受了轻伤。
但见宗方站在场地中央,口中怒声呼喝,却没有继续追击的意思,而是原地不住跺脚顿足,弯下腰在两腿上大力拍打,到后来,索性动手撕扯起裤脚。众人瞧得一头雾水,又有不厚道的嘲笑:“看宗长老这样子,莫非打起了摆子,还是犯了癫痫?”
然而下一刻,一个眼尖的看客叫道,“快看,有虫子,不,是蚂蚁!”
只见宗方已经撕开了裤脚,一直向上扯到膝盖,露出的皮肤上果然有许多黑褐色小虫正上下移动,来来去去地甚是敏捷,再细看时,他脚边地上数量更多,一团团一簇簇地汇聚起来,似乎十分乐意成群结队地往上爬,与宗长老多多亲近。
“奶奶的,哪里冒出来的鬼玩意!”宗方骂道,跳开几步,蚂蚁群只原地停滞了数息,立即又目标明确地掉转方向,朝他涌去。
群雄无不讶异,蚂蚁到处都是,以苍山的地理环境有多少都不奇怪,但是为何会突然在比武场中心出现一大群,而且像认准了一般只追着宗方?须知云堡前的空场可是用大块石料砌成,连缝隙间的杂草都除得干干净净。望着黑褐一片的蚁群,有些人已开始觉得身上发痒。
不止众人,连方应扬也怔住了,蚂蚁对他视若无物,他周围和身上干干净净,连一只都没有,不禁迟疑起来,比武中途敌手突然转去拍虫蚁,自己是否该继续进招比剑?会不会显得趁人之危?
云倾略微舒了口气,方才有一刹那,他几乎就要长剑出鞘,眼前的意外倒是替方应扬解除了危机。只是他素来爱洁,见到自家比武场上乌糟糟一片,忍不住蹙眉不喜。这时身后有人冷嗤了一声:“名门正派出身,果然都是些榆木脑袋的蠢材。”
云倾:“……”不用回头,他也听出是唐客卿的声音,不过他还是转过头,朝那张易容得毫无特色的脸瞥去一眼。唐斐前两日可没少在这片场地走动查看,用膝盖想也知道定是设下了圈套。
旁人不是瞧热闹就是看门道,唯有宗方苦不堪言。地上的蚁群越来越多,他凭着轻功自然能避得开,最多跳来跳去不甚雅观,问题是,由于方才发现得晚,爬到身上的数量已经着实不少。山蚂蚁个头通常都比较大,比如青城山常见的一种就长达半寸,而看样子产自苍山的也不遑多让,每只总有一个指节长短,非但钻进衣衫内到处乱爬,还时不时狠狠咬上一口。须知蚂蚁虽不起眼,上下两腭咬合之力最是凶猛,其中滋味委实难以描述。
宗方内力再充沛,招式再精妙,此刻也全无用武之地,他一边避让,一边隔着衣衫到处拍打,蚂蚁却好似无处不在,既使已经将裤腿衣袖统统撕开卷起,总不能将全身衣物尽数脱光,况且以目前状况,就算脱光了也无甚用处。
围观群雄见他方才还不可一世,转眼间已是狼狈万状,多觉好笑,还有人说风凉话:“宗长老小心,山中虫蚁大都有毒,要是被咬得多了,于贵体可是不大妙。”
宗方一张脸已涨得紫红,索性猛力一扯,将左边衣袖齐肩撕下,但见上臂斑斑驳驳,痕迹青黄透紫,一只蚂蚁下半截被拍得稀烂,只余头部,两腭尤自死死咬在皮肤上不放,饶是他脾气暴躁,也是心中发毛,周身上下的痛痒好像瞬间增加了十倍,大声叫道:“打住,老子不比了!”言毕拔腿就走,迎面却恰恰对上了方应扬。
以宗方的做派,素来都是他欺负旁人,何曾吃过什么亏,况且是当众丢大脸。今日接连被挑拨、受挫,闷火越积越多,却始终未得发泄,这时见方应扬好端端站在不远处,脸上似乎还带着讥讽的表情,骤然间恶向胆边生,厉声喝道:“小子,敢使妖法害本长老,拿命来偿罢!”长剑咋然直刺而出,竟是直取心腹要害。这一招飞星逐月乃是青城剑法中的绝学之一,主旨以快取胜,令人避无可避,宗方当初习得后嫌剑势偏于清伶,自己进行改良,将真气贯注其中,虽然出剑速度略受影响,威势却增强了一倍有余。此时怒火炽盛,恨不能将全身内力一齐爆发出来,将碍眼的对手斩为齑粉,剑锋到处竟隐隐挟有风雷之声,真气鼓荡,身上道袍前胸后背也随之鼓涨。
方应扬激战一场,看到宗方已顾不上比武,心神也不觉略有松懈,岂料对方忽然暴起,竟是恶狠狠要将自己置于死地,不禁大吃一惊,急忙运剑防御。但他武功本就不及,反应又迟了一步,如何抵挡得住排山倒海般的杀着?匆忙间脚下疾速后跃,只求缓上一缓,不至于受致命伤。
剑招刺出的瞬间,宗方面目扭曲,嘴角却现出一丝狞笑,这个铁剑门小辈非死即伤,他对自己的能力向来有着足够的信心和把握。
然而,就在同一时刻,耳后传来一声清叱,伴随着破风声,寒霜般的清冷剑意自身后袭来。这一缕剑气虽不似他自己那般声势浩大,却急如闪电、寒胜霜雪,挟带着无坚不摧的锋锐。
由于变起仓促,宗方的脑子甚至来不及反应,身体已先于思考,在那股寒意迫近的刹那,猛然向前扑倒在地,堪堪避过了背心一剑,这时他刚浮起的笑意仍挂在嘴角,还未及收回去。
如此一来,刺向方应扬的招式自然瓦解落空,宗方扑在坚硬的石地上,突然一阵心悸,他于武学从来有一种直觉,倘使方才不是凭着本能躲避了过去,自己或许能伤及方应扬,但在造成重创之前,后心势必会被洞穿。是谁有如此剑术,竟能犹如凌空虚渡,后发而先至?
他侧转过脸,唯见丈许外一道白衣人影,山风飒飒,雪白袖口与衣摆上的银色云纹拂动飘扬,宛然不似凡尘,青霜宝剑刃寒胜水,正是云堡堡主云倾。
宗方吸一口气,双手撑地跃起,只短短工夫,又有不少蚂蚁争先恐后爬到身上。到了这份上,他再是脑筋迟钝不会转弯,也晓得纠缠无益,不管唐斐在不在云堡,自己今日都断然讨不到便宜,至于比武,本来就是和万花谷的一场交易,输赢干他何事?当下也不回头,拔足便奔,步出几步背心一凉,原来道袍后面被割出了一条长缝,布料片片飞开,露出了皮肉。
身后似有人声叫喊,宗方也不理会,心中却将云倾牢牢记了一笔。如果说满身蚂蚁还只是中计失了颜面,这位白衣如雪的堡主用惊鸿一剑令自己无从招架,才是真正的羞辱。单只是那一瞬间的自知不敌,已足以使他将云倾列为与唐斐等同的仇人。
众目睽睽下,他矮壮敦实的身影一阵风般刮出场外,朝山野林木急奔而去,再过得片刻,远远传来扑通一声,似是重物掉进水里。
在围观群雄眼中,场上情势变化实在太快,先是宗方突袭方应扬,令人大出意外,惊呼声尚未及发出,又是剑芒咋现,云倾飞身而掠,三尺青锋犹如白虹匹练,将暴怒的宗方迫得狼狈万状,解了方少侠之危,众人看得屏息静气,回过神来才想起大声喝彩,待到落水声传来,登时又转为哄笑。
也不怪大家偏心,宗长老从言谈到举止,实在让人难有好感,尊荣更是不敢恭维,与英气勃勃的方应扬尚且无法相比,更不必说云堡主了。
唐斐抱臂站在场边,平淡表情加上平庸面孔,与其他江湖客无甚区别,心里却不似外表平静。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看到云倾的剑法,比预想中更为高明,尽管他已经尽量不低估云倾了。也无怪柳无影要处心积虑地阻挠、下绊子,这样的身手造
诣,宗长老即使没遇到意外,多半也得刹羽,就不知与全盛时的自己对上,会是谁胜谁负。
思忖间,不远处一个清冷的声音问道,“你是如何办到的?”云倾已经返身回来,神情淡然,看不出情绪,虽是问句,语气却十分肯定。
唐斐回过神,也懒得隐瞒,同样淡淡道:“雕虫小技而已,万一铁剑门弟子重伤丧命,堡主岂不是为难得紧?”说着,顿了顿,“不过么,看来倒是我多管闲事了。”
唐门虽不似五毒教一般驱策蛇虫,但必要时因地制宜,略施手段还是可以的。云堡的比武场渐成日久,总有一两块青石风化松动,他在场中挖开一处比较宽松的缝隙,提前放进用糖和药剂置成的饵料,成功地引来一窝山蚂蚁,再捉出几只雌蚁配成药引。这些蚂蚁未经训练,只会循着食物和雌蚁的气味追寻而至,因此在赭石和云泽对战时并无动静。轮到第二场,他先藉着拍肩膀将药引下在了方应扬身上,再于比斗中传给宗方,用的乃是隔物传毒的手法,谁让宗长老总喜欢近身拼斗,靠力气震人家呢?方应扬腕上带了特制的药包,蚂蚁闻风而来又避之不及,自然一股脑都去同宗方亲密接触了。
他唇边微微牵起冷笑,宗方倒也不蠢,知道目前情况下,唯有跳进河里才能解脱。只是自己既已出手,又怎会让他仅仅被蚂蚁咬上几口就完事?风寒浸水加中毒,是去半条命还是一整条,就看宗长老自己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