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恒洲的视线落在闻疏清脸上,后者看起来依旧平静,就是那双悄悄移开避免直视的眼睛太过显眼,反而暴露了主人的不安。
周围一片安静,闻疏清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疏清,”池恒洲的声音非常轻,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一般,“我努力的最大源头来自于你,过去我很少去想这些,直到遇到你之后。”
李志南女士大概非常希望他走上一条平和的、和平常人没什么两样的道路,大学毕业找个稳定的工作,再交个可以一同奋斗的女朋友,两个人共同背着房贷在同一处奋斗。
她并不是第一次提起这些畅想了,尤其是在难过的时候,她只能靠着幻想未来来宽慰现在的自己。
她会用那种温和的声音描述池恒洲的前景:“你学习成绩不错,能考上不错的大学,毕业了就找工作,考公务员也挺好的呀,你那么聪明肯定能考上。等到时候就会有乐意和你一块儿过日子的小姑娘喜欢你,你长得不差,再有份稳定的工作……”
池恒洲不知道该从哪里否定她的设想。
他从来没有思考过自己的未来,原先是沉重的心理负担以及学业问题压着,后来是不想去想。
和闻疏清在一起的时候很快乐,是光看见对方就能感到幸福,也是记忆里除去遥远的童年幸福时光以外唯一值得一提的轻松时刻。
他不可能再喜欢其他人了,男生女生都不可能——因为他很清楚,这个世界上很难有比闻疏清更好的人了。
池恒洲张了张嘴,却发现看着温柔的李志南实则绷紧了身子,眼底都带着点难以察觉的恳求。
“你想过吗?你想过自己的未来吗?”她哀哀地问。
池恒洲脑海里第一个蹦出了闻疏清的身影,但随即垂下眸把快到嘴边的名字咽了下去。母亲现在对闻疏清的态度还算温和,但要是直接告诉她两人在一起了,也不可能直接接受。
或许就连李志南都不知道,池恒洲在某种意义上对她的心思猜得很准。无论是怀疑还是试探,他都是第一时间感受到的。
……她不可能接受的。
池恒洲在这一刻明确意识到。
要向她公开两个人的关系还需要很长时间的铺垫以及脱敏,这种事情没办法急着来,只能慢慢进行。池恒洲在心底盘算着。
他想事情的时候很少说话,正因为如此,他刚好错过了李志南渐渐黯淡下来的目光。
那双带着灰的眼睛,终究还是闭上了。
闻疏清的嗓子发紧,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拿着奶茶的手握紧了,直到杯子里液体快要冲上吸管的那刻,他倏地放手。
“她……还好吗?”闻疏清察觉到了什么,说话时尾音还略有飘忽。
池恒洲:“她在你走后没多久就病逝了。”
长年累月的劳作在她身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后遗症,年轻时凭着满腔热血苦干,等到了中年身体就悄悄的不行了。
“我当时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去临城,后来我知道了,她想选个风景好点的地方等死。”身体出了差错总是本人第一时间知道的,在李志南坚决不去医院更不跟池恒洲说的时候,就觉察到身体的活力在渐渐流逝。
闻疏清和他分手的那天下着大雨,池恒洲还在思考着临近的生日该准备什么礼物。他茫然无措地接受着这一切——或许也不算那么无措,因为他的直觉非常准,尤其是用在关于李志南的事情上。
他知道母亲肯定瞒了什么,但他正静静等着她说;他知道那点心动肯定藏不过母亲的眼睛,所以他想着用时间来磨平那点不接受。
但是有很多事情是不能用时间来想的,无论闻疏清爬窗来提分手,还是李志南的突然离世,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带着血缘关系的亲人也没了。
接踵而至的痛苦嘲笑着他的天真,哪有那么多时间来慢悠悠处理这一切呢?哪有那么多秘密、心结是能靠时间就自然而然解决的呢?
生命的末尾,李志南惨白着一张脸躺在病床上,池恒洲坐在病床前,握着她的手。
一开始她还在故作轻松地说:“其实一点儿都不痛,我之前也没觉得是什么大事,拖到现在也是实在没办法了。”
后来不知道是池恒洲长久的沉默戳到了她的神经,还是她陡然想起了什么,猛的反过来拉池恒洲的手:“洲洲,你别恨我。”
“我不恨你。”池恒洲声音带着哑意。
“我是没办法的,我不希望你比我活的还难,我知道我过得很差劲了,但你跟我不一样,你学习比我好多了,你可以比我活得更轻松。”可是李志南不知道是没听清,还是已经沉浸在了自己的小世界里,浑身颤抖着喃喃。
“我知道他是个好孩子,你也是个好孩子,但你们不应该在一起。”她一口气都快喘不上来了,泪珠在眼眶里打着滚,“他家里多大呀,在一起你会很难过的……而且万一哪天被别人知道了,什么公务员都考不出来了,你前途就被毁了。”
池恒洲静静地看着她,手轻轻地拍着她的手。不知道是哪个动作戳中李志南泪点了,在眼眶里打转那么久的眼里欻的一下落了下来,砸在池恒洲的手背上。
“我小时候不知道学习的重要,我也不在乎未来的什么工作、什么前途,你奶奶打我叫我学我也不想学,就满院子溜达。”
她的声音破碎得不成调:“所以我走的那么难,我不希望你跟我过的一样难,好好学习找个踏实肯干的好姑娘就好了……”
“妈,”池恒洲开口,“我不会再喜欢上别人了。”
空气里一片寂静。
“为什么?”
……为什么?池恒洲缓慢地眨了眨眼,他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明明看起来满脸被迫学习,但在他被私底下说坏话的时候却会义无反顾冲上去。
明明平时冷着脸吓唬人,但每次池恒洲以“好好学习的奖励”名义递的糖都被好好的接下。
那双眼睛里的情绪不比谁少,只是他只敢表露出一点点,只要你愿意接住那点情绪,就会发现这只是冰山一角。
池恒洲说得很艰难:“我只会喜欢他一个,妈妈。”
“他不会是最适合你的人……洲洲,你还年轻,很多东西可能都没来得及想清楚,不要这么快做决定……”
“但他是我最喜欢的人。”
李志南的表情很奇怪,她像是想哭,但到最后却又笑了。明明眼眶里依旧流下了泪,可是嘴角却是上扬的。
她说:“妈妈知道了。”
闻疏清的内心早早有了猜测,但当猜想被证实的那刻,心中的煎熬一分没少。
放在桌上的奶茶已经凉了,池恒洲低着头拿起来,砰的一声响把吸管戳了进去。甜丝丝的味道在嘴里打转,顺带抚平了喉管的不舒服。
“我和她在某一种方面很像,她在很久之前这么说过,可那个时候的我不知道是哪里像。”池恒洲和李志南就连面容都不太一样——在外貌方面,比起母亲,他更像奶奶。
知道那一瞬间,池恒洲对上了她的眼神。
那种释然感混在微笑里,仅仅一句“妈妈知道了”,池恒洲头一次理解她的意思理解得这么快。
“她很早就想到了,我不可能放下你。”池恒洲说,“但她还是想为了我的前程试一试,万一呢?”
万一池恒洲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坚定,万一池恒洲并没有把闻疏清看的那么重呢?即便这种万一出现了也算不上好事,但为了前程,还是要搏一搏这种可能性。
“直到那天,我这么握着手和她说了。”
于是李志南意识到,这个“万一”不可能出现了——而且是她,亲自赶走了闻疏清。
闻疏清睁大眼,也想到了这些:“不仅仅是因为阿姨的原因,还有孟兆关。”
“她总是喜欢把‘你还是小孩子呢’这句话挂在嘴边,或许在她眼里,我们依然是小孩子。”没有小孩子要越过大人独自承受的道理。
正因为池恒洲对李志南所有情绪变化的原因都猜得清清楚楚,所以他才更不知道怎么以更好的方式宽慰她。
池恒洲一边上课一边照顾着独自一人住进病房的李志南,可那天的谈话终究是搁置了,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没再提起。
因为无论是池恒洲还是李志南都清晰的意识到了一个问题,闻疏清已经走了,不可能再回头了。
“她并不讨厌你,相反,她很喜欢你。”如果不是两人在一起的恐惧感压过了那点喜欢,或许李志南也不会以那么痛苦的样子来求闻疏清和池恒洲分手。
在那段时间,两个人短暂地恢复了童年时的关系。李志南会笑着给他剥橘子,池恒洲除了忙活课业以及必要的交际意外,其他时间都陪在李志南病床前。
偶尔李志南还会问起闻疏清,用那种试探的语气:“那个孩子,过得还好吗?”
池恒洲的手安抚性地握在她的手上:“他的成绩一直都在稳步上涨,已经到年级中游了,给他一点时间,大概还可以往上。”
沉默了很久,她才说:“好,真好呀。”
往前走了就好。
孟兆关对自己非常自信,也真的看不起闻疏清,所以他甚至没让闻疏清转班。
于是即便两人分手了,除去池恒洲和闻疏清两人的位置换了,再也不是同桌关系以外,上下课依旧在同一个教室。
池恒洲只要抬头,就能看见前边正沉默着做笔记的闻疏清。
闻疏清的表情始终很冷淡,再也没了在池恒洲身边时那些丰富的情绪外露。但这些改变或许只有池恒洲才能意识到,更多的人看见的是闻疏清一次比一次进步的成绩。
排名从年级段末尾一路往上冲,从中游直至前段,他依旧是那副宠辱不惊的样子,但放在他身上的目光却越来越多了。
池恒洲也是在这个时候崭露头角,从五十几名往上爬,虽然没有闻疏清这个风云人物带来的震撼大,但在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的名字都是并排出现在校园论坛上的。
从“二班两位是疯了吗”的震惊帖到“卧槽排名还在往上冲”的纯粹膜拜帖再到“压谁最后排名高”的推测帖,直到毕业。
池恒洲眼睁睁看着闻疏清没入人海,没和那些同学留下一句话,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