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里,婴宁终于找回了原先忙碌充实的感觉。因为有了上次陪考的经验,她帮着母亲早早将一切收拾停当,还亲自将一家人送到定林寺脚下,望着她们上山祈福。
“进去拜拜,也洗洗你那股子莽气。”母亲一个劲儿地要拉她一道上山,婴宁吓了个半死。她可不想被几十个罗汉围起来用大扫把抽。
小泥鳅从没来过寺庙,见婴宁不敢上山,不免也有些担忧:“我的眼睛,会不会也算妖邪?”
“天生神目,有什么好怕的。”婴宁拍拍她后背,将一只装了茶水的水囊系在她腰间,“说不定秃……说不定方丈能看出什么门道。去吧,顺便替我给庙里的银杏树浇一瓢水,叫她帮忙插个队。”
小泥鳅不解:“插什么队?”
婴宁附在她耳边偷偷盘算:“上山拜佛的学子这么多,自然是在佛祖那儿插个队。”
的确,此时定林寺下的长阶挤挤攘攘,香客如过江之鲫,其中不少都是读书人打扮。小泥鳅见状,竟生出一股莫名的好胜心,憋了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地和人家赛跑。
王子服原本是不信这些的,可谁知道世上真有狐妖,还和他成了亲呢?于是他也破天荒得虔诚,拜佛时默默地念了许久。
母亲见他老半天也不起来,责怪他求得太多,分不清主次。王子服觉得无所谓——前半生没有求过佛,如今多求些也是应该的。
小泥鳅则偷偷溜出大殿,找到婴宁说的银杏树。此时正逢初秋时节,银杏叶还未镀上金光,只是树干足有数人环抱粗细,枝杈肆意地向外蔓延,不知要伸出多远去。不少香客都来摸一把树干,希望沾上一点千年古树的灵气
她能看出树中蕴含着十分温和强大的气息,便趁着人少,迅速上前,将水囊里尚温热的茶水浇在树根附近。
“银杏前辈,婴宁姐姐叫我替她带句话。”小泥鳅有些难为情地四下张望,迅速合掌道,“她说感谢您的宽慰,还有麻烦您在佛祖那里美言几句,先保佑王家哥哥今年秋闱中榜。”
见没人注意到自己,小泥鳅便又闭上眼,私心多加了一句:“若不行,保佑我们铺子生意兴隆、日进斗金也可以。”
……
八月初七。
婴宁一早便定好历程县的客舍,包了两架宽敞的马车,拖家带口住在了贡院附近。
客栈里已住了不少前来应考的生员,其中大半都和王子服一样闭门不出,还有些富家子弟大约是不报期望,聚在一起十分懈怠地饮酒作乐,大吵大闹直至夜深。
其余客人苦不堪言,纷纷向客栈提出不满。掌柜的差小二去劝了多次都不见他们收敛分毫,实在不好得罪,只好作罢。婴宁见王子服一下午都没怎么读进书,脸色难掩烦躁,便给他施了一道隔绝声音的法术,冲下楼去找人理论。
她一出房门便看见几个小童妇人聚在一层阶梯旁,满面愁容地望着客堂。婴宁下楼去打听,一个看起来有些面黄肌瘦的妇人抱怨道:“这么大的响动,我家夫君静不下心,在屋里发脾气。”
叫她出来劝又劝不动,此刻也不敢回房去触霉头。其余陪考的家眷也纷纷表示不胜其扰,婴宁一拍栏杆:“岂有此理。这些人莫不是觉得自己考不中,也想叫别人不好过?”
恰巧有几个伙计端着甜羹小菜准备上楼,赔给受打扰的客房。婴宁眼珠一转,随手拽住一个,问道:“小兄弟,你家茅房在哪里?”
小二指了指后院,婴宁便点点头:“再给那几桌各上两坛……不,一摊秋露白。往里兑水灌成两坛,挂我账上。”
小二迟疑道:“这……咱们店里从不卖兑水酒的。”
“都喝成那样了,谁还尝得出来?”婴宁催促,“快去灌,我去去就来。”
说罢她便偷偷摸到后院,沿路还顺手摸了只耗子丢进茅房里,又用树枝和布条做了个小机关,将屋里的门拴搭上。
婴宁隔着门板冲那耗子嘱咐了几句,便急匆匆地赶回客堂。
……
“再喝,来!”
王子服半天不见婴宁回来,便出门来找。谁知她正和那群吵吵闹闹的生员坐在一起,吆五喝六地猜枚喝酒,玩得好不快活。
“……”王子服远远看着,又不敢上前去相认,只能默默又回到屋里温书。
婴宁的确是来玩的,但又不全是。
她一身小商贩的打扮,人家只道是个热心大方的生意人,丝毫没有设防。婴宁将那群生员挨个儿灌了一遍,玩到最兴起时,便有人喝饱了肚子,要结伴去解手。
谁知茅房被人占着,敲敲门,里面还有个细细弱弱的声音答道:“有人。”
起初还好。时间久了,等坑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实在憋不住,一路小跑出了客栈去找茅厕。谁知这一跑就是两条街,来来回回被风吹得直打喷嚏,客栈的茅房却始终没能空出来。
婴宁不给他们休息的机会,只要是回来的,一律按着继续灌水酒。一来二去,大家也没了作乐的性质,很快便散了。
婴宁冲最后一个离开的醉鬼挥挥手,后者勾住小二的脖子,怨气冲天:“你们店里……有个无赖,占着茅坑不拉屎,害大伙儿都没得上。”
小二也只得敷衍:“是,是。小的这就去看看。”
他绕到后院,发现茅房的确被从里锁着。小二敲了敲,里面没人回话,他便找工具来挑开门拴一看,茅房里空无一人,只角落里缩着一只灰毛耗子,见了人便吱吱叫着逃走了。
或许是醉鬼弄错了,说胡话呢。小二虽觉得哪里不对,却只是打了个寒噤,搓着手回屋里去了。
……
万籁俱寂,只余伙计轻手轻脚收拾碗筷的声响。婴宁和几个看热闹的家属道过别,打了个哈欠,便回房休息了。
王子服已在床上躺好,还抱着本文集在灯下细读。
婴宁将书抽走:“接下来可有用眼睛的地方,省省吧。”
王子服掐了掐眉心,叹道:“都解决了?”
“解决了。”
“我把这篇读完就睡。”王子服伸手去抢书,婴宁便眼疾手快地将他挡开。
她突然来了兴致,翻开他方才停留的那一页:“我念给你听啊。”
王子服有些迟疑,又不好说出口。婴宁一看他的脸色就不乐意了:“我又不是不识字。”
她把王子服窝进被褥里,自己则将油灯拖近了下,眯着眼睛辨认:“什么什么……‘一令西北边疆,大同万全,皆什么山阻塞……’”
王子服一点点将脸埋进被角,忍不住发出压抑的低笑。
婴宁将右腿盘起来,用力挠了挠头:“这个,‘惟陕西自撤东胜以来,河曲内地,弃为什么巢。深山大沙,险反在彼’——这念什么?”
就这么磕磕绊绊地一个念一个听,王子服竟真教着她将整篇文章念了下来。文章很长,念到最后,王子服便靠在床头昏昏欲睡了。
“‘……使为编民其愿归本地者。纵而勿禁。此所谓处之尽其宜也。’”婴宁念完,终于长出一口气,有些亢奋地看向王子服。谁知此时他一手支着下巴,已十分斯文地沉沉入睡。
婴宁失笑,吹了灯,将书卷轻轻搁在桌上。
明日将王子服送进场,她还有别的事要做。想到这里,婴宁迅速在纸上将那几个不认识的字默下来,反复记了几遍,这才刷洗干净躺了下去。
恍然间,去年来济南送考也是差不多的情状,仿佛只在昨日而已。
……
次日初八是唱名进场的时候。那些大学宫来的学子都一大早便侯在贡院门口,所幸沂水县地小偏僻,因此王子服和同窗们要等到下午申时过后才会被叫道。
因今年应考的生员实在太多,婴宁干脆叫母亲和小泥鳅在客栈等着,自己单独去送王子服进场。她一手挎着考篮,只觉轻飘飘的不靠谱,人要在里面关上三两日,就靠这么些东西?
天边渐渐染上夕阳的艳色,贡院前的人群才逐渐疏散了些许,剩下未进场的都是些小地方来的学生。王子服估摸着快叫到自己,便从婴宁手中借过竹篮,偷偷摸摸地搂了她一下:“你先前在济南时树了敌,这两日别乱跑,也叫母亲别为我操心。”
“放心,我带小姨去逛千佛山、大明湖,保准她把你姓什么都忘了。”婴宁见周遭没人注意到这边,便踮起脚,嘴唇迅速在王子服脸颊上贴了贴,一触即离,“还是那句话——你只管考就是,中不中我都养你的。”
王子服老脸一红,恰好门口衙役叫到他的名字,便匆匆上前去叫搜身了。
山东是孔圣故里,又设多处卫所,因此读书人也多。人人都卯着一股劲想要逆天改命或报效朝廷,学风热烈,连贡院都比别处的更大。由于人多,衙役搜检也并不会过分细致,见王子服衣着单薄又生得俊秀周正,很快便放行了。
婴宁眼看着他进了贡院,心终于放进了肚子里。她正欲转身离去,便听不远处的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有个女人呜呜地哭了起来。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婴宁立时便撸起袖子挤过去,嚷着:“怎么个事儿?谁又欺负人了?”
凑近了一瞧,直抹泪的那个相当眼熟,正是昨日客栈里那个因夫君发怒而不敢回房的妇人。
“大姐,这是怎么了?”婴宁连忙抓住她手臂,“咱们昨晚见过,记得我吗?”
那妇人一双眼红得吓人,鬓发乱糟糟地贴在脸上,明显是被谁暴力抓乱的。婴宁还未来得及表示讶异,妇人便向后一仰——是一个男人从身后拽住了她的衣领。
“臭婆娘,好声好气你不听,非要老子动气?”那是个脸黑而瘦的生员,看着没什么油水,打起他老婆倒是有劲,“‘那个字’不许提不许提,要说多少次你才记得住?”
说罢男人将妻子往人群里一推,随意得就好像丢开什么垃圾:“蠢货。”
按理说贡院门前,是没人敢这样闹事的。婴宁面色一沉,将那妇人拎起来,问道:“你常常挨打?”
妇人连看她一眼都不敢,只一个劲地发抖。
婴宁只能放开她,一闪身拦在那生员面前:“有意思。敢问这位学士,究竟什么字眼连都提不能提起,值得你一根麻秆儿横过来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