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在耳畔轰鸣如雷，陈今浣攥着吴命轻抛来的锁链，锁链末端浸在漩涡深处，隐约能触到某种冰冷滑腻的活物在蠕动。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倒影——玄铁项圈咒文正在锁骨处烙出焦痕，而河面下的“新娘”却已褪去红妆。名唤“绛妃”的佹怪从漩涡中现身，露出了苍青色的鳞尾。

“阁下最好快些，绛妃的鳞蜕要开始了，届时方能触及封有阿霖魂魄的尾端逆鳞。”吴命轻的白袍在罡风中猎猎作响，豗溃子凝成的银丝正与河底涌出的藻丝角力。

陈今浣反手将锁链绕在腕间，触须缠住冰凉的铁链，却被欧阳紧拦了下来：“竟然与佹道人合作，你是想借机逃跑么？”

少年闻言苦笑，将蒙满白翳的双眼对准她：“将军忘了我还半瞎着么？离了这锁链，我能逃去哪？”

声息方息，渡船龙骨突然爆出木裂的脆响。李不坠的大刀劈开缠住桅杆的藻丝，刀锋带起的血沫溅在陈今浣眼睑上，嗓音随着腥风传来：“那疯子船老大要蜕皮了！”

船头传来令人咋舌的撕裂声，船老大蓑衣下的腕足正在膨胀。那人的手指变得异常的长，就像马凡氏综合症病人一样。只见他抬起手，用尖锐的指甲抠出那颗独眼，拉直眼球后方的视神经束，将它绷紧成弦，另一只手手指轻轻拨弄，弹唱起了催妆乐。

“浮流江豚时出拜哟，河伯抟水迎新妆～书天雁字不成行哟，落雨坠地接喜糖～冯夷神来击鼓，少女风至吹簧～共结秦晋好，娘子下楼早哟！”

众人的耳膜被船老大的弹唱震得发麻，绷直的视神经弦每震颤一次，船体便裂开一道缝隙。浑浊的河水携着碎木屑涌上甲板，李不坠挥刀劈开缠住桅杆的藻丝，断口处喷出的漆黑鱼卵却溅了满身。那些卵壳表面布满螺旋纹路，甫一触及皮肤便钻出多如牛毛的细针。

眨眼间，蜕皮的船老大已膨化成三丈高的肉山，蓑衣下的腕足缠住桅杆，被剥落的皮肤在甲板上蠕动成无数条苍白蛭虫。

陈今浣“望”向漩涡中若隐若现的鳞尾，颈部的禁制灼得他心慌：“白鬼，你这算盘打得忒精。既要借我取逆鳞，又不肯替这玄铁项圈松绑——到时候船沉了，我可拖不动你们几个！”

“莫分心。”吴命轻的豗溃子化作万千银针扎入河水，在漩涡外围结成倒悬的八卦阵，“逆鳞现世只在鳞蜕将成未成之际，你只有七次心跳的时间。”

陈今浣反手扯动锁链，药骸触须顺着铁索钻入漩涡。水里的泥沙中漂浮着细碎的磷光，像是揉碎的星子沉在淤泥里。他忽然嗅到一缕异香——那味道裹在腥臭的河风中，竟是从绛妃鳞片间渗出的。

“新娘子出嫁——”船老大的嗓音裂成五重声调，锁链骤然绷紧，陈今浣被巨力拽入漩涡。河水灌入鼻腔的刹那，项圈咒文突然迸发金光，将周遭浊流蒸成沸腾的气泡。他扯开衣襟，借着虚疑的眼睛，看见绛妃的鳞尾在十丈外舒展，苍青鳞片正随着水流层层剥落，露出内里玉质的逆鳞——那鳞片中央嵌着粒珍珠大小的魂火，正是月霖残魂所化。

他逆着水流游去，凑近才发现这个所谓的绛妃根本不是想象中的“美人鱼”，而是一种丑陋得难以言喻的怪物。

它的上半身是一个几乎肥腻到变形的沙漏形柱体，肉色的表皮被脂肪填得油光水亮，裙边油似的囊体层层堆叠，艰难地露出夹在褶皱间的眼睛。一簇簇星鼻鼹鼠肉质须般的疣体遍布表面，其间黏连的筋膜正随着水流起伏，仿佛某种巨型水母的伞盖。

像是感应到了敌人的到来，柱体身上的百余只眼睛全部从肥肉间挤了出来，齐刷刷地看向不远处的少年。一瞬间，河水的重压碾得耳膜生疼，皮下伸出的触须四处逃散，在浊流中痉挛扭曲。他分明能“看”见绛妃尾鳞剥落处翻卷的腐肉——那根本不是鳞片，而是无数张被压缩的人脸在无声哀嚎。

肮脏的珠光中，逆鳞中央的魂火隐约闪现，陈今浣找准时机拉近身位，趁它蜕鳞时硬生生撕开绛妃尾部的腐肉。那些人脸吃痛后齐刷刷转向他，撕裂的嘴角淌出靛青浆液。

“新娘子……”人脸齐声尖啸，声波震得河床淤泥腾起烟柱，“共赴巫山——”

河水裹挟着腐肉碎屑灌入鼻腔，他索性放弃屏息，任由污浊的液体在肺泡间翻涌——反正这具身子早就习惯了窒息。

“嗬……”

陈今浣的喉咙挤出破碎的气音，他猛地扯动锁链借力腾挪，苍青鳞片擦着腰际掠过，在皮肤上划出深可见骨的伤口。汩汩流出的黑血混入浊流，竟令周遭的磷光骤然黯淡。绛妃尾部的逆鳞痉挛收缩，嵌在其间的魂火明灭不定，像是被他身上的秽气惊扰。

“原来你也怕脏东西啊？”少年在脑海中嗤笑，指尖扣进鳞片剥落后的腐肉.缝隙。触须顺着筋膜游走，贪婪吮吸着其中封存的怨憎——那些被无端献祭的新娘残魂，正化作无数细碎的悲鸣在他颅内炸响。

绛妃的柱状身躯突然剧烈震颤，肥腻的褶皱间喷出暗红黏液。陈今浣的指尖刚触及逆鳞边缘，整条右臂便被黏液腐蚀得只剩森森白骨。他借势将骨茬捅进鳞片接缝，断裂的腕骨卡在腐肉间，硬是撬开了半寸缺口。

“白鬼！”他扯着锁链将心中的怒吼传递给吴命轻，“再不来搭把手，我就把这魂魄给吃了！”

吴命轻的传音立即刺入识海：“阁下若敢误食半缕魂魄，在下便将这河伯庙的腌臜全塞进你胃囊。”

“别磨唧，快拉我！”少年反手扯断缠在足踝的藻丝，右臂的腕骨在暗流中划出惨白弧光。

白衣道人足尖点过浮冰踏空而至，漩涡外的八卦阵坍缩成一点银芒。豗溃子凝成的锁链如活物般钻入陈今浣腕骨，硬生生将他的右臂从腐肉中拔出——只有孤零零一只手而已，准确来说，是一根握着逆鳞的骨臂。

……果然会是这样的结局。

被留在河底的陈今浣决定给他来个“惊喜”。

黑色的浆液像磁粉一般流向右臂，牵引着浑身湿漉漉的少年回到了甲板。吴命轻依然握着那只骨手，眉眼温柔地盯着掌心的逆鳞。他沉湎于美好的回忆之中，丝毫没有发觉白骨正在长出血肉，手臂的主人已经找上门前。

“阿岐，奴家的手上，是有什么污浊物么？”

听到月霖的声音，吴命轻惊觉抬头，与板着脸的陈今浣四目相对。

“怎么样，我模仿得像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