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万三千二百零一次。
陈今浣在暴雨中睁开眼,手背插着的输液针头正随着救护车颠簸摇晃。刺目的顶灯在视网膜上烙出青斑,耳畔的救护笛声与润山玄窟的风啸逐渐重叠。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消毒水混着檀香香灰的味道。
“患者血压持续下降!准备肾上腺素!”
护士撕开注射器的塑料包装,针尖在灯光下格外刺眼。陈今浣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像富豪临终前对长子交付遗嘱那般说:“告诉主刀医生……青铜臼的饕餮纹…要逆时针转三圈…再蘸点饺子醋……”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听见监测仪发出刺耳的长鸣,黑血从他鼻腔喷涌而出。
濒死之际,他看见漫天的青铜锁链穿透车顶。其中一枚铜钱人脸正咀嚼着泠秋的断剑,剑柄缠绳上沾着暗褐血迹。
第十一万三千二百零二次。
润山护山大阵外,泠秋的五行剑插在焦土中。方圆百里的草木尽数枯死,裸露的岩层爬满蛛网状裂痕。他望着东南方升起的靛青狼烟,真气化作的屏障正在被攻破。
“掌门!西侧阵眼快撑不住了!”浑身浴血的道士哭着喊叫,怀中抱着的阵旗已被腐蚀大半。泠秋并指抹过剑锋,鲜血顺着刃口渗入焦土:“传令各殿,启用血祭——”
“不可!”前来支援的李不坠头也不回地吼道,抡起大刀又斩杀了三具受“繁茂”影响的活尸,“山下还有三百平民,你要用他们的命填阵眼?”
“若此阵告破,死的便不止三百人。”
“那妖邪说过,血祭会招来更麻烦的东西。”
“他已经七日音讯全无。”剑尖挑起染血的阵旗,新任掌门的声音比寒锋更冷,“等不起。”
第十一万三千二百零三次。
陈今浣在ICU的病床上抽搐,插满管子的身躯正被虚疑反噬。黑色瘤块突破皮肤限制,在无菌布上浸透成扭曲的纹路。赶来会诊的专家团僵在隔离窗外,为首的老教授止不住地干呕——他的眼睛里冒出润山崩塌的胶片。
“加大电击功率!”
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他不想再管了。
当电极片贴上胸膛的刹那,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监测仪的警报声中,不知何人的嘲笑声如约而至:“无数节点的同时死亡让你无处可逃,这对你来说真是最好的报应了。还不打算放弃吗?你救不了任何人。”
“急什么…好戏…才刚开始……”他死前竖起中指,但……他是这种粗鲁的性格吗?
第十一万三千二百零四次。
第伍十万零陆佰二拾肆次。
第壹佰壹拾肆萬伍仟壹佰肆拾壹次。
第①白陆拾柒卐零三石④次。
第???????次。
大荒落的影响暂时得到遏制,人们在后山悬崖下发现了只会痴笑的陈今浣。
众人的靴底轮番碾过枯枝,腐殖土的气息裹着血腥味扑面而来。阿宝蹲在陈今浣身旁,正用沾满泥巴的手指戳他脸颊:“浣哥哥…傻傻?”
少年蜷缩在崖底藤蔓间,道袍被汗水反复浸透,发梢黏着碎冰屑。他机械地重复着抓握动作,指尖每触到虚空便爆出癫狂大笑,仿佛在攫取某种看不见的铜钱。
“陈兄?”泠秋屈膝半跪,伸出食指挑开他凌乱的额发——那双曾流转恶意的眼眸此刻浑浊如泥,瞳孔中什么也倒映不出。
“呵呵…哈哈哈哈…嘿嘿嘿……”
“你…去找了岁填子大尊?”
“嘻嘻…哈哈哈哈哈哈……”
“这种时候就别再开玩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沟通无果,他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玉瓶,将少年横抱起,把能够缓解症状玉液喂入口中,却不见成效。
李不坠蹲下身拍了拍泠秋的肩膀,对他摇了摇头。
山风裹着腥甜血气掠过崖底,玉瓶的细口离开了陈今浣翕动的唇畔。玉液顺着下颌滑落,在青灰色的皮肤上随着笑声抖动,最终落入积雪中。
“掌门,镇妖司来人了!”传讯弟子的声音从山腰传来。
“带他去祖师殿。”泠秋将怀中人交给李不坠,剑尖在地面犁出一道沟壑,“用锁魂钉封住七窍,若他醒来——”未尽的话语被罡风绞碎,他的身影已踏着飞剑冲向云浪最浓处。
李不坠盯着这个癫笑的少年,哭笑不得地短哼了一声。一旁看热闹的阿宝凑了过来,用沾满泥巴的手掌拍打陈今浣的脸颊,巴掌的清脆响声伴着痴人的傻笑:“俺妈妈…变娃娃……”
“闭嘴。”李不坠喝止住了不明就里的痴人,扶着陈今浣往祖师殿的方向走去。
俄而,三人的足底踏过青石板上未干的血渍,来到了殿前庭院。阿宝的涎水滴在陈今浣苍白的脸颊上,顺着他扯起的嘴角流入唇间。祖师殿的飞檐斗拱倒映在少年空洞的瞳孔中,像是一张逐渐收拢的网。
这里的祖师殿并非之前那个藏于地下的祭场,而是用于掩人耳目的冠冕堂皇的幌子。守候此处的道童为他们打开了厚重的乌木门,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后,自觉地避嫌离开了。
“锁魂钉......锁魂钉在哪儿?”李不坠进门后先用麻绳将陈今浣绑在了缠龙金柱上,而后径直走向道器仓,毛手毛脚地翻找玄色木匣,铜钉相撞的脆响惊起檐角栖鸦。
匣中七枚锁魂钉泛着暗青寒光,钉身刻有的《黄庭经》七言歌诀在烛火中仿如游龙。
“呼…找到了。”他拈起一枚抵住陈今浣眉心,钉尖刺破皮肤的刹那,少年癫狂的笑声骤然转调。
“李大捕头,钉错位置了。”陈今浣依旧在痴笑,浑浊的双眼却有一瞬聚焦,“至道不烦诀存真,泥丸百节皆有神。一部之神宗泥丸,泥丸九真皆有房,方圆一寸处此中……不是印堂,往上…钉头顶的百会穴。”
李不坠没有理他,拿起钉锤往锁魂钉钉帽砸去。暗红血珠顺着鼻梁滑落,他的前额却传来了破碎的疼痛,仿佛那颗钉子钉入的是自己的头颅。
这种幻觉,他已经知晓如何应对了。男人猛咬舌尖压下心悸,锁魂钉又往皮肉里压入半寸:“妖邪,莫要故技重施!”
锁魂钉入颅的刹那,陈今浣发出一声闷哼。钉身上的《黄庭经》咒文泛起青光,沿着流淌的黑血游走成蜿蜒的锁链,将他抽搐的四肢死死捆在金柱上。
“还有六颗,忍着点!”
另一边,泠秋的飞剑刺破云层时,镇妖司的玄色旌旗已插满长明观山门。欧阳紧的银甲在铅灰色天幕下略微暗淡,她单手持枪立在断碑前,身后十二名银甲卫结成的天猷阵正在和残留的活尸角力。
石阶上遍布着暗红血迹,几具未及收殓的弟子尸身横陈在阵眼旁,魂魄化作了加固大阵的薪柴。
“欧阳将军这是要趁火打劫?”
女将的枪尖挑起一枚沾血的阵旗,旗面绣着的北斗纹路正在褪色:“本将奉旨追查大灾源头,尔等私设血祭,其罪当诛。眼下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你护着的那妖人,把他交出来,或可保长明观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