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会儿反正无事,官人可否陪我去一次灵山寺。”
“之前大人不回来,我常常去寺中求菩萨,如今大人回来了,也该去还愿。”
严承允一听,有些不屑道:“和尚道士的话有什么可信的,事在人为。”
柳竹蕴听罢,心中郁郁,柔和道:“谁人不知道是求个安慰,大人何必这样说。”
严承允看出了她心情不好,应该多照顾,道:“好。”
他问道:“你以前经常来吗?”
“这是自然,凡有重大节日都要来的。”
原来不是第一次陪着她来了,他环顾四周,彩绘观音象端庄肃穆,庞然在他眼前,一股巨大的压力排山袭来,人也不禁虔诚起来。
虽说如此,他又总觉得自己根本不信,就算上天批了厄运命格,他也可以逆天改命。
他转头看她。
帷幔飘起,白色纱帐下的脸若隐若现,仿佛隔着云雾般,又更想让人看清晰些,不仅如此,还有些眼熟,似乎总是在梦里见过。
不禁盯着出神了一会儿。
柳竹蕴刚准备跪下磕头,一点愠怒,两眉敛起,斥责道:“拜菩萨呢,看我干什么?”
严承允赶忙扭过头去,没想到她如此虔诚。
但这一眼,他确定了画中之人,正是柳竹蕴。不在貌似,而在神似。想到这里他又有些头疼,他之前的所有记忆都是读书读书还是读书,没有人情世故,后来才知道,汴京多么复杂。
此时不知何处传来了钟磬音,声音宏大清澈,整个神思为之一番荡涤。
——
政和三年,严承允在进京赶考的路上,见一富家弟子正在调戏一民女。
严承允见状当场拦住了他,道:“青天白日,这是在做什么!”
“你什么东西,你敢管我的事?你知道我是谁吗?”
此人叫陈浩渺,是当地的一个大官人,他妹妹是郓王的一个宠妾,平日里便狗仗人势了起来,一向不把当地百姓和官员放在眼里。
严承允此时并不识得他,道:“无论是谁都不该做此等事,更何况此去不远便是汴京,这是天子脚下,就不怕污了圣听。”
陈浩渺气的半死,当场就想打死他,可他这般自信,形容举止又端庄矜贵极了,可别真是什么世家公子。
他便收了手,咬咬牙走了。
但他又咽不下这口气,想看看此人到底什么来头,家里再有势力能比郓王厉害?结果一查,竟然就是一普通进京赶考的书生。
还是个卑贱的商户出生,虽然是个当地有名的神童,但也不值得巴结。
陈浩渺这下更生气了,他一向小心眼,非得给他点颜色瞧瞧。
他寻思着这人不是要科考吗?这点眼力价都没有还想科考,于是写了封信给郓王,说了不少严承允的坏话。什么道貌岸然,有才无德。
当时郓王压根就不认识这么个人,随手就丢给了主考,主考也不认识他,反正前面的名次都订好了,他是谁不重要,阅卷的时候直接把卷子抽走了。
因此严承允原本一帆风顺的科举之路止步于春闱。
严承允意料之中的落榜,这个年纪考不上的大把人在,不过他一向对学问之事十分自信,只是归罪于运气不好。
等他回去的时候,莫名其妙就被陈浩渺拦住了。
陈浩渺道:“得罪了我,凭你有几斤几两,这辈子都高中不了。”
严承允冷笑一声,并没有多搭理他。
在那个时候的他看来,朝中多的是慧眼识珠之人,又怎么会被这些小人阻碍了前进的步伐。
这让陈浩渺大受打击,他本以为严承允会下跪求他放过自己,没想到他竟这么看不起他。
他本来就长得光风霁月,谈吐举止皆不凡,更加重了自己的嫉妒之心。
他心下生了一计,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陈浩渺便以郓王的名义在江宁开了一家钱庄,专门放贷收贷。
撺掇着让严承允的父亲投钱。
严父一开始不相信能赚钱,只是稍微投了一些,陈浩渺故意让他撞了个盆满钵满。
严父看着能得利,又有皇亲国戚做招牌,便将身上所有的钱都投了进去。
陈浩渺反手让官兵过来抓人,说有人假借郓王的名义放高利贷。
这下严父不仅血本无归,甚至还犯下了牢狱之灾。
宗族里的亲朋好友纷纷避之不及,要和他们一家划清界限。
严承允的父亲不想让灾祸波及到前途一片光明的儿子便在牢中上吊自杀。
家里没了收入,严承允只得靠着卖诗卖文度日,赡养自己的母亲,结果母亲又生了重病,没挺几个月就去世了。
从此严承允便彻底从前途一片光明的天之骄子沦为乞丐。
是时柳斌在临安干出了政绩,被皇帝下旨重新调回京城做官。
这几年远离京城的日子,倒还不错,只不过还是挺想以前的朋友,在杭州也就妹妹和她玩了。
她掀开了帘子对着沿途的风景发呆,正是“一夜庭前绿遍,三月雨中红透”的日子,草木换发这生机,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生命力。
突然,迎面走来一个,头发也没好好梳,乱蓬蓬的像一个鸟窝,
柳竹蕴道:“等下。”
“你懂命理吗?”
严承允一脸的不解,问道:“姑娘为何这样问?”
柳竹蕴笑笑,道:“我看你像个有学问的,却和乞丐般流浪,想来是算命先生才如此,而且一定是特别厉害的那种。你愿意给我看看吗?”
严承允看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便顺着她的意思道:“行,你想看什么?”
柳竹蕴道:“家父此去东京上任,想问问前程如何,实不相瞒,家父已经起落一次了,多少心中有些不安。”
原来是大官人家的千金,不识得人间烟火惯了,竟然调笑自己是江湖方士。
不过既然手里有钱。
严承允琢磨了下,便随口挑了好话扯道:“此去,一帆风顺。”
后面正准备来点易经上的话糊弄过去。没想到还没说完,这个貌美的女子便从袖子里掏出了一袋钱放在了他手心里。
“太好了,多谢。”
严承允有些不知所措,自己若是真收了这钱岂不是和那些招摇撞骗的老道士没有区别,连忙退回给她。
“姑娘,这钱你拿回去吧,我要不得。”
柳竹蕴恬然一笑,“我虽不知准不准,既然是好话,自然是希望灵验的,多谢您美言。”
严承允只得和他实话实说道,“姑娘,其实我并不懂命理,我自己也不信这些。”
“你拿着吧。”
柳竹蕴莞尔一笑,“我不在乎这点钱,可你很缺吧,就当是我日行一善了。”
“姑娘……姑娘您真是善良人。”
严承允看着手里的钱,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他本来都觉得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好人了。
书里没有圣贤也没有学问,这些都是圣人的谎话,但是,“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是当今圣上的亲口许诺,只要有朝一日能成为士大夫,就能改变现在的一切。
新上任的柳大人立刻放了三把火,大改应试文风,文章晦涩难懂故作深沉的不要,精雕细琢言之无物的不要。
他看了严承允的文章,大为赞赏,只可惜这个人从来没听说过,看着还很年轻,不宜给太高的位次,便排到了后边。
即使如此,中了进士,也足以在乡间掀起风浪,陈家人见了瑟瑟发抖,还要下跪行礼。
本朝流行榜下捉婿,这人年轻又模样好,说不定就被哪个大官人看上了。
不过严承允并无心成婚,在自己还没真正蹑足高位之前,一切都是过眼云烟。
那日他被同僚拉着去拜佛。
他一直觉得能走到今天全是靠着自己,神再上又怎么会让他信服?
他看着庄严的神像,唯有一件事让他求而不得,即使用尽全力,也抓不住命运。
若世有神明,只盼能再见她一面。
就在此时,他起身看见身边经过的一人。
微风吹起她的洁白的帷幔,仿佛有月辉照入堂中,观音似的脸庞若隐若现,
严承允一向记性极好,只这么一撇便认出了她是谁。
“姑娘!”
柳竹蕴隐约听到有人在叫她,但她并不认识她也不敢应,便让沉绿去打探一番。
沉绿道:“哪个刚刚唱名的进士吧,头上还簪着花呢?”
柳竹蕴道:“书读得多了,反而圣贤道理记不得了,竟然这般无理。”
沉绿道:“姑娘说的是,我这就去回了他。”
丫鬟走到他面前,朗声道:“我们姑娘是大学生柳大人家的长女,小时候就同别人定了亲的。”
简简单单两句话既说明了自己尊贵的身份,又断绝了他搭讪的念想。
但话落到他的耳朵里,他只知道了她的身份便很欣喜了。
以后就好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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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官道:“大人想要托人引荐,也得知道皇后娘娘现在最大的心病是什么?”
严承允道:“五皇子年幼,不及二皇子聪慧,更得官家圣心。况且五皇子也是后妃所出,只是过继给了皇后,并非真正的嫡出。”
“这位大人从来不进出宫闱,消息却如此灵通,当真是聪慧。”
尖锐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严承允转身,只见皇后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兔子,她狭长的护甲抚摸着兔子毛,把她衬托着颇为和顺。
她身边牵着小皇子,再加上华服。
严承允不能得出,这位是当今皇后。
小皇子拉着皇后的衣袖道:“二哥哥要带我去射箭,我可以去吗?”
“好,自然可以。”
皇后抚身,语重心长道:“你二哥哥可擅长骑射了,你要多和他学习。”
“太好了!”小皇子无比喜悦,蹦蹦跳跳得向外走去。
小皇子走后,皇后的面色骤然阴鸷起来,冷然道:“你有什么想法继续说。”
严承允道:“难道二皇子不会起什么夺嫡的邪心吗?二皇子又凭什么认为自己一个庶子可以凭借母妃的宠爱在前朝力排众议当上太子呢?”
皇后道:“小小翰林口气倒不小,你这么揣测皇子,被官家听到了不知道几个脑袋够你砍。”
严承允没有理会皇后对她的威胁,继续道:“不过皇后娘娘大可放心。五皇子毕竟有嫡子的身份,二皇子若是真对五皇子起了歹心,管家和前朝大臣们定然不会放过他的。”
“我明白了。”
皇后浅浅笑了笑,“你是聪明人,又颇有才学,我会向官家举荐你去做太子的少师。”
严承允嘴角勾起,淡然道:“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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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人怎么了?要不要看看郎中?”
柳竹蕴可不敢开玩笑,毕竟他在滁州就被伤过脑子,当时差点就记不起来事儿了,这会儿又头疼,说不定哪边的伤又复发了,一个不注意,真成个废人了。
严承允头痛欲裂,就连着脸也跟着痛,险些要流出泪来,不过他还是忍着道:“我没事。”
所幸,那些不堪的回忆都过去,就连郓王也已经成为阶下囚,自己位高权重而她现在是自己的妻子。
柳竹蕴看他这状态,哪里像没事的样子。
这天也暖和起来了,还是哪里落下毛病了,无论他怎么说,都得请郎中看看。
出了寺,严承允顿了顿,道:“对了,我……”
柳竹蕴十分自然拉过他的手。上了马车,也没有放开,只是静静靠在自己身边,无比温柔和顺。
“官人什么事?”
“没什么。”
严承允恬静笑了笑。
——
高旻言道:“大人,我把您在位期间官场的记录都拿来了,希望对您有些帮助。”
“多谢了,幸亏有你,不然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高旻言起身,深鞠一躬,道 :“大人对我有知遇之恩,我自然肝脑涂报答大人。”
“快起来吧。”
高旻言见和他沟通没有什么阻碍,“大人您……您都想起来了吗?”
“是。”严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