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白衣堂药味浓郁,千秋尔等人忙了一日,晚膳后由白岚带去住处。
千秋尔抱着陆歧真手臂,凝望前方带路的白岚,状似无意道:“说来,我当初还与这家伙有些过节呢。”
前方的白岚脚步微顿,然他并不知陆歧真扮演自己时,与这姑娘发生何事,只好当做没听见。
“嘿嘿,嘿嘿...”却见千秋尔憨笑上前,拦住白岚的路。
白岚停下。
“啊哈哈,大师兄!这趟我来,还有一事要跟你道歉,不然我睡不着啊!”千秋尔拱手灿笑,“前番我为大师兄治病时,不甚将药捅入您尊贵的鼻孔,自此我一直惶惶不可终日,每逢夜里,总想自己欠着师兄一句道歉。”
她踮起脚,对着白岚的鼻孔大喊:“对不住啊!”
白岚退后数步,神情茫然。
他完全没搞明白这姑娘的意思,毕竟她是陆歧真身旁的人,他下意识想要恭谨以待。然闻听此言,他有些尴尬地望了眼陆歧真,毕竟...那时是这位扮演自己的啊。
白岚舔舔唇,正欲说话,又见这姑娘摇头长叹,一脸泫然欲泣的模样,握住他手腕,轻拍了拍:“除了这句道歉,还有一声感谢啊!”
“想我那时潦倒落魄,身无分文,离去时大师兄顾我安危,特意给我十块灵石,七枚铜板做盘缠!毕竟灵猫一族出外诊是千金难请...哦不,我并非说你给的少,你给的多,实在太多了,压得我这颗心沉甸甸...”
白岚眉头皱了又松,脸颊轻抽,看了看陆歧真。
这姑娘说话...怎的听不出好赖啊。
陆歧真对上他求助的目光,无声叹了口气。紧接着,却听叽喳的千秋尔话锋陡然一转,捏着白岚手腕的指尖收紧,沉声问:“冯源是怎么死的?”
这一刻,她双眼如电,有股锐利之意直穿白岚眼眸,顿时令他怔住。
千秋尔却又露出可爱笑容,欢快道:“堂主误闯人间林,但这误打误撞的最终结果却按照原先计划,如愿除掉所有对堂主愚忠者。哇,这真是太好啦,且我记得,冯师弟就很孝敬白义那老匹夫啊...”
她分明是笑的,白岚却莫名脊背发凉。
“尔尔。”陆歧真去握她手腕,却发现扯不开她攥白岚的手,便叹息着摸了摸她的发顶,柔声道,“今日忙完,我们去祭拜这位冯师弟,可好?”
千秋尔紧盯白岚,嘴角笑意徐缓淡去,这才松开了禁锢白岚的手。
白岚这时已回过神,他垂眼,展袖朝两人打躬,清声道:“冯师弟外出不幸被其他宗门暗杀,我与他平日感情甚笃,然他对师父的信念无人可撼,也许...他先走一步...也是好的。”
“堂中除去容颜被毁者,秽气所伤者,还有些遭白义酷刑的,怕要叨扰姑娘与公子在此逗留几日,白岚有事在身,先行告退了。”
千秋尔盯着他背影,紧咬下唇。
“尔尔...”
“是他。一定是他。”
千秋尔恶狠狠盯着白岚的背影,直到眼角有滴泪闪动,才埋入陆歧真怀抱,闷声道:“可我不能为他报仇。”
白衣堂需要白岚,幸存者需要白岚,他到底是正义的。
陆歧真静了片刻,徐徐抬手抱住怀中的她,拂面的晚风轻而怅惘,他问:“尔尔,冯源重要吗?”
千秋尔捏紧手指,直将他背后的衣料揪起圈圈皱褶,她低低道:“我想,也许十七岁的心,还有更多可能。”
-
半月后。
“白师兄,听闻你那时没进人间林,是恰巧被派去追一歹人。”千秋尔啃着苹果,倒退行走,看着才跨进孩童院落的白岚。
白岚将孩童新衣递给师弟分发,领着千秋尔与陆歧真走进厅堂坐下,有耳聪目明的师弟立刻前来奉茶,悄然合门退去。
门一合上,白岚摸了摸茶盏,颔首:“是的。当时那位段姑娘被白义绑回欲行不轨之事,我悄悄放了她,谁知差点被白义发现,好在最后白义与逼迫段姑娘的男子谈价不拢,两人先打了起来...”
“他们打了起来,我当时打算趁乱逃跑,却被那歹人强行掳走,遭白义与他弟子一路追至人间林,呜呜。”
同一时刻,段临仙正与段凌霄讲起那段糟心之事。
——体谅她方从险境脱困,段凌霄特特等到今日才问。
“白义修为莫测,那人不敌,便将我甩了逃命,我无处可去只好逃入林中。而白岚,那名好心放我离去的大师兄,被下令去追那人,想来也是好心好报吧,他因此没入那座林子。”
“那你去追时,可看清那人相貌了?”千秋尔问。
白岚道:“并没,那人戴有面具。”
“他终日都戴着面具吗?”段凌霄问。
段临仙桌下的手紧握成拳:“是的,表哥。”
这是她与陆歧真在庙内独处时,两人默契对过的台词。既然她目前不想段凌霄发现真相,而陆歧真亦然,那么两人这般配合最好。
想到陆歧真,段临仙就牙痒痒。
而这边,陆歧真淡定听着白岚说谎,忽而低眉,只见圈椅扶手上,自己不知何时与千秋尔衣袖相贴。
他眉心一跳,朝身侧看去。
千秋尔侧脸白皙,啃苹果的腮帮鼓胀,神情看着很是散漫,但乌珠瞳仁暗藏审视的冷厉。
她全神贯注凝视对面回话的白岚,不放过他脸上任何表情。
陆歧真不动声色移开手臂。
“那人叫什么名?”千秋尔、段凌霄问。
白岚:“白义称他为檀公。”
段临仙:“听旁人喊过他檀公。”
“檀公。”千段二人沉吟道。
更多的讯息也问不出了,千秋尔与段凌霄垂下眼梢,眼底阴翳冷然,须臾,微笑掀眼,看向身侧之人,柔声唤道:
“安安。”
“表妹。”
“——我们出门吧。”
千秋尔开了门,只见换了新衣的孩童奔逐嬉闹,脸上疤痕已然消退,风中尽是她们欢欣飞扬的笑声。
千秋尔凝望烟蓝色的天际,低喃:“阿段,何时成婚。”
段凌霄站在长廊下,等待表妹更衣出门,此时已是初冬,空中腊梅香气幽甜。他微眯眼,瞧向辽阔的天,遥想另头的千秋尔在做何事。
“何时告诉她呢...”
他,不日就要成婚。
-
街头喧嚷,两侧商铺鳞次栉比。
段临仙戴着帷帽,随段凌霄逛过一家家店铺,采买头面、喜烛、金秤、各类喜果与酒水。
一个时辰后,段临仙挑选得都不耐烦了,却看身边少年仍面色平静,甚至因为跟她在一起,特意流露柔和的神情。
似乎察觉她疲惫,段凌霄望了眼天色,道:“不若表妹先去对面茶馆歇歇,我买过最后几样便来寻你。”
段临仙颔首,帷帽白纱随动作轻摇:“是,表哥。”
段凌霄命雇来的十名护卫送她,自己亲自去买剩余物品,转身离去那刻,他神情才冷下来,眉眼郁色浓重。
段临仙看着人群中的少年背影,极轻地挑了挑眉。
——两人无亲无友,这男子既当她娘家,又当她婆家,这些日子琐碎事繁多,却没一刻耐心失控,对自己始终周到温柔。若在世人眼中看来...他,算是个好男人了吧。
可。
段临仙才不在乎。
“走吧。”招呼一声护卫们,段临仙走进对面茶馆。
她选了个楼上雅间坐着,不一会儿小二送来茶点,段临仙抬手给了赏钱,那小二笑盈盈接下。
屋内清风吹过,段临仙道:“你们背过身去。”
屋内十个男人别无二话,立马朝墙站立——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们早就明白,小姐不喜别人看自己的脸。
段临仙取下帷帽。
她漫不经心捏起糕点吃起来,边吃边打量屋内的男人们,见他们老实听话没有异样,这才刻意维持咀嚼声,指尖飞快掰开其余点心。
糕点一块块掰开,蛋黄与芝麻馅全部曝露出来,糕点碎渣沾上她葱白的指尖,段临仙抬抬眼,始终警惕男人们的动静。
终于。
这次再掰开糕点时,里面是块乳白色的晶石薄片。
段临仙弯弯唇,迅疾将薄片收入乾坤袋——她虽是修士,然修的功法特殊,可完全收敛修为,让人看她就如凡人,这也是段凌霄与千秋尔没察觉她有修为的原因。
而这块薄片,正是可以干扰她手腕窃听晶石的利器。
段临仙在替陆歧真办事时,不免接触五湖四海各路之人,其中一人便告诉过她,丹枫此处的茶馆主人,地下是经营各类晶石生意的。
她数日前与段凌霄出门,在给小二赏钱时偷偷夹了生意纸条,约定十日后来取晶石,正好,就是今天。
段临仙摸了摸左腕。
想必陆歧真如今还在监听她的一言一行,她就算有了这干扰片,也要等计划全部妥当的那天再用,以免打草惊蛇。
...
千秋尔与陆歧真走在街头,牵着他的手来回甩动。陆歧真本是轻蹙眉,如今,随着她长时间的紧抓不放,终是忍不住开口:“尔尔。”
“嗯?”千秋尔嚼着炒杏仁,手往油纸袋一抓,踮脚往他嘴里扔了数粒。
陆歧真猝不及防被投喂,眼珠睁圆一瞬,又无奈垂眼,将食物咀嚼下肚,手臂一用力,按住千秋尔甩手的动作。
“尔尔。”他垂眼看向仰头的她,五指从她指缝抽走,“太腻了。”
“炒杏仁?”
“我们。”
晚风吹过,千秋尔站在人流涌动的街头,呆然瞧他。
不能欢爱,不能亲吻,现在...也不能太腻了。
陆歧真将她拉到清净的街角,见她还是含着杏仁发愣,轻声道:“尔尔,对不住,我只是...无法接受长时的肢体接触...”话音含在齿间,无法解释更多,只能又轻叹一声,“对不起。”
这三个字一下把千秋尔砸醒。
她将杏仁吸溜进嘴,快速嚼了嚼,又抓一把塞嘴里:“无妨无妨,干嘛要道歉啊!我知道的,我老家有个朋友,她跟你一样温温柔柔的,但也无法接受别人腻她。”
陆歧真愣了下:“你老家...朋友?”
“对,啾鸣海啊,我老家。”千秋尔笑呵呵道。
陆歧真看了她许久,轻抚她发辫:“尔尔真好。”顿了顿,嗓音有些涩重,“很体谅我。”
“哈哈,应该的啦!”千秋尔跳起拍他肩膀,猫眼嗔怪地看他,“但你要记住,既是出自你意愿的需求,与我直言就是啦,别随便道歉,我又不是旁人咯!”
陆歧真眼角弯弯,桃花眼馥郁甜蜜:“嗯,尔尔。”
千秋尔瞧着他的笑容,抓杏仁的动作顿住,愣愣看他。这时,余光多出个模糊的身影,千秋尔扭过头,看向身边的女子。
女子不知何时来到,与她并肩站立,笔直盯视面前这玉貌丹唇,可谓一笑倾城的公子。
“尔尔...”陆歧真看到这女子,心头一震,不由将千秋尔拉到自己这边。
他这下意识的动作可不轻,把千秋尔拉得撞上他肩膀,指缝间的杏仁掉去两颗,她眨眨眼回神,含笑冲陆歧真道:“她叫...”
“我叫尹雪曼。”那女子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