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江禾离京,护送赤丹入京的卫队同时启程,而崇政殿上,一众宗室正接受着群臣的筛选。
历经元安十七年变乱,皇室凋零,如今嘉圣帝一脉只剩刘嘉玥。站在殿中的人选里,有几个无爵位在身,平日不爱读书,靠着皇粮游手好闲,面对老臣们的提问一问三不知。
一轮选下来,赵黎作为当世大儒,五官皱成一团,言辞恳切:“殿下,小郡主自幼在东宫受教,学识过人,更是嘉圣帝曾孙,臣以为宗室众人,没有比小郡主更合适的储君人选。”
和九月初那晚如出一辙,殿上没能给出第二个人选。洛闻音一度怀疑是自己多虑,或许黄彦锡身后没人,刘静姝的死的确是意外。
但她依然要把诱饵放出去,对手不出招,那就己方出招,如果最后证实背后无人作梗,再立刘嘉玥也不迟。
根据事先商量好的,这话由许沅姬来说:“储君是明日之君,刘嘉玥年纪太小,上位恐会主少国疑。”
群臣齐刷刷抬头。
听这话的意思,储君选定就要即位,只要有太后监国,秦王摄政,皇帝年龄虽小,朝政并不会乱。可既然说到主少国疑,明摆着太后和秦王要还政,那十岁小孩还真担不起这副重担。如果让外臣辅政,谁知会不会出现权臣乱臣。
饶是赵黎曾教过刘嘉玥,不管她有多少私心,也不能继续举荐刘嘉玥。
宗正卿最难,名册是他奉上的,选不出人,还得找他麻烦,想了想,便出列叩拜:“禀殿下,自古没有臣选君的道理,这储君,不如由殿下和太后亲自挑选。”
坐一上午不出声的洛闻音咳了声,看向屏息垂首的群臣:“就这么办,这些人留下,你们都退下。”
待朝臣退出殿后,她才仔细打量这些刘家人。
曾经他们可以说是手足,如今他们没了血缘关系,就是君臣。因刘玚父子做的那些事,她不喜欢男人,将男性宗室撵走后,留下的女子里,年龄最合适的那人叫刘静妤。
这人住在兴平县,去年袭爵乐康公。其祖父是元安帝的幼子,当年嘉圣帝留下这位幼弟,封为乐康王。
爵位传到这一代,降至公爵。
刘静妤今年二十一,生得秀气,眼角总是垂着,只在答话时上瞥,似乎带着惧意。洛闻音用玉如意抬起她的下巴,正要问话,就被一枚玉珩吸引了目光。
黄白相间,有小缺口,雕纹粗糙,是次等货色,不像官家使用之物。
玉珩挂在腰间,可作为装饰品。然而刘静妤不时抓紧玉珩,从这习惯性动作来看,说明这是她重要的随身之物,甚至是精神寄托。
偏洛闻音还看这东西眼熟,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便问:“这枚玉珩的质地与你身份不符,从哪儿弄来的?”
刘静妤道:“是臣的母亲留给臣的。”
过去几日,洛闻音粗略了解过这些宗室的出身。
乐康王膝下只有一子,袭爵为郡王,这郡王嗜酒成性,府中妻妾成群,却只生下一个女儿。刘静妤出生前半年,被酒色掏空身体的郡王一命呜呼,其母又因难产而死,她生下来就成了孤儿,由府里的嬷嬷照看长大。
孩子没有母亲就没有依靠,而宗亲在年满二十前不能袭爵,俸禄只按一年百两银子发放。这点钱要养府中人,分下来每人得不到多少,个别下人胆大,偷拿主子的东西去换钱。
洛闻音怀疑玉珩被黑心嬷嬷换掉,留下个便宜货。
她还没来得及同情刘静妤,就听在旁边看了半晌的燕岚道:“这玉珩我似乎在哪儿见过。”
这就很不对劲。
如果只是她觉得眼熟,或许是看走眼,怎么会连燕岚也觉得眼熟?
她们没事不会去闲逛,交集最多的地方是安国府,其次是宫里,府里没这样的玉珩,宫里不会出现此类劣品。
洛闻音暂时想不明白,让宫人带宗室们去休息。
看日头正是晌午,许沅姬留两人在宫中用膳,饭菜家常可口,还有新摘来的石榴。
停箸时,洛闻音道:“娘娘看那些人如何?”
“马马虎虎。”许沅姬把剥好的石榴推她面前,“不过乐康公这人,先帝说她不肖父,多次派人查过,怀疑她不是刘家人。”
据说乐康郡王十几岁时伤了命根,这本来是王府秘密,不知谁多嘴,传到刘玚耳朵里。起初他不以为意,可后来看郡王妻妾成群,却没有孩子,刘玚便开始相信传闻,只要这一脉无后,爵位就能废除,对皇权来说是好事。
可宁泰元年冬,郡王府传出侧妃有孕,当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刘玚忙派太医前去。
“可侧妃在庙里祈福,太医没见着人影。”许沅姬喝了口汤,继续道,“半年后郡王猝死,先帝想将侧妃接到京中,可她说不愿离开兴平,这事便作罢,后来孩子出生,侧妃血崩而死,先帝还是不死心,可人都死了,查无可查,这一脉的爵位得以保留下来。”
“用太医,这手段二十年不变。”洛闻音在和燕岚对视时笑起来,“不过要是立外人的孩子为储君,还真应了司甘那句诅咒。”
宗正卿曾送来侧妃画像,刘静妤生得不像母亲,老头子又说她不肖父,孩子的生母不会存疑,那就是父亲有问题。
宗亲为传承爵位,借腹生子,顶多算丑闻。但如果说乐康郡王以这个孩子来谋夺什么,这几乎没可能,毕竟是个连自身都管不好的酒蒙子,哪有心思去算计这些。
“我只是觉得奇怪。”许沅姬放下汤匙,“郡王府发生的事单看很正常,可我们若是代入阴谋论,有人故意让侧妃怀孕,途中害死郡王,孩子出生后再杀侧妃灭口,同样也说得通。”
“可动机是什么?”洛闻音在听老头子的怀疑时想过这种情况,“假如有个男人这样做,那他一定要通过这个孩子来达成某种目的,可娘娘也看到了,刘静妤身边连个像样的先生都没有。”
许沅姬看她没彻底听明白,叩着桌面似有所指:“刘静妤去年刚袭爵。”
宗亲袭爵前只有身份,不享受特权,有人想利用刘静妤来做什么,如今才是好时机。洛闻音明白了话中所指,要看清那人是谁,她就要踏进去,成为局中的一人。
单抛一人容易令对手戒备,既然是选人,不如广撒网。
洛闻音一锤定音:“请娘娘下懿旨,年满十八的宗亲入南书房读书,由翰林院各学士讲学,两月后考核。”
年龄这一关把刘嘉玥排除,许沅姬怕她玩过火,提醒道:“小嘉玥。”
洛闻音道:“先帝准我王爵世袭,玥儿如今养在我府上,自然是秦王世子。”
“我有句话想说。”燕岚杵着下巴许久,伸长脖子摇晃脑袋,“刘静妤身上那枚玉珩,我可能知道来历。”
洛闻音一愣,玉珩难道是前梁遗物?
燕岚随后却道:“或许你也知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那地方是月明楼,看见凝烟那一刻,洛闻音残碎的记忆被捡起,揪着人就讨要书生送的玉珩。
盼望已久的人到来,凝烟心里高兴,差点被扯掉发簪也不介意,带着她们到屋里拿玉珩,把东西递出去才道:“尊贵的秦王殿下还能看上这破玩意儿?”
洛闻音拿着玉珩,翻过来转过去看,色泽纹路和刘静妤腰间那枚一致,两块拼在一起,刚好是个圆环形。
她将玉珩在凝烟眼前晃动:“你的小情郎给你生了个野丫头。”
燕岚正在喝水,听这话没忍住,一口水喷出,笑得趴到桌子上,捶着大腿半天没直起身。
凝烟以为书生归来,踮起脚尖张望,袖子撸起来,做出干架的架势,脑子一转意识到不对。坐下整理好衣袖,倒了盏茶,慢条斯理端起茶盏:“这样来打趣老娘,要帮忙吗?”
洛闻音只是来对比玉珩。
两枚玉珩一样,说明书生和刘静妤或有关联,要找书生的下落,根本不能指望凝烟。二十年前一别,她和书生再未相见,而且年岁可以改变人的容貌,即便再见,这两人未必能认出彼此。
所有推论都建立在假设的基础上,她们不需要证据,必须从分析里找突破口。
乐康公府由郡王府改造,府中留有不少老人,与其在人海里找书生,不如查问那些人。
“我在乐康公身上看到另一半玉珩。”洛闻音调转话题,“没准那书生去过兴平县,你不打算去找找看?”
敌人在暗处,她们一动手,对方就会察觉,凝烟是局外人,前去探查不会引人起疑。
“不妥。”燕岚制止道,她擦完桌上的水渍,一条胳膊搭上去,“凝烟二十几年没离开过望京,突然跑去兴平县,谁看了不起疑,况且你们交情好,她去和我们派人去没什么区别。”
本着后发制人的原则,她认为此时不需要出手,且看对方如何应对这两个月。
在这为数不多的对话里,凝烟猜到了七八分,她收敛神色:“你们怀疑乐康公是那书生的女儿,不如让我看她一眼。”
“女儿肖父吗?”洛闻音摸着下巴,别有深意地重复,“女儿肖父啊,这的确是个好办法,改日我请你去府里。”
*
隔天凝烟被请到安国府,燕岚热情地给刘静妤夹菜,问些幼时往事。
这孩子实在怯懦,夹紧双肩,拘成一小团,每次碗里多一箸菜,都要放下碗道谢。洛闻音看得累,搁碗走到屏风后,眼神指向内堂。
门一关放下帘子,凝烟直摇头,刘静妤半点都不像那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