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前兵甲林立,沈家姊妹握刀侍立,洛闻音乘辇而来,见太医们从殿内退出,宫女端出的铜盆里盛满血水。
寝殿里的人已遣散,床前帘幔垂拢,下面积着滩污色,血顺床沿滴落,里面不时传出阵呻|吟。
燕岚掀开帘幔,床上的刘静姝血肉模糊,烂了半张脸,手掌被咬碎,一道抓痕从颈部拉到下腹。
脏腑里也在出血,药膏不管用,伤口太深,创面太大,没办法包扎,血流尽人就会死去。
又一滴血溅在地上,洛闻音听到生命的丧钟,她捏了捏燕岚的手心,燕岚心领神会地退了出去。
刘静姝费力地睁开尚还完好的那只眼,艰难地喘息:“阿音,你靠近些。”
这一声呼唤,让洛闻音仿佛回到后时,那时无论做什么,长姊总会把她护在身后。
但这份情谊断了血缘的桥梁,被权力支配成一场背叛,她们已不再是姊妹。
洛闻音看着冒血的残肢,站在原地没有动。
“看来你是不肯原谅我了。”刘静姝朝床边挪了下,扯得伤口涌血,她抬起一团烂糊的胳膊,“阿音,我住在这里好孤单,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想约你去上御苑跑马,可没好意思开口,便自己去了,谁知被熊咬成这样,你说这是不是报应?”
洛闻音没回话,只对此事感到意外。大型野兽关在笼子里,放在猎苑由专人饲养,春秋大狩时才放出来,今年因刘玚驾崩,秋狩取消,林子里不该有熊。
猎场后面是深山,除非是从山里跑出来的熊,这未免太过巧合。
一行泪顺着眼角滑到刘静姝的鬓边,她忍着哭声:“阿音,我要出宫,他们都不拦我,如果不出宫,我就不会遇到熊,你为什么不把我圈在宫里?”
殿内随处可见龙雕,洛闻音道:“没人能圈住皇帝。”
“我更想当你的阿姊。”刘静姝伸出胳膊,小臂悬空,似乎想用力抓,“我好后悔,不该听黄彦锡的撺掇,可父王死前日日念叨皇位,我怕被人听到,给他加大了药量,让他提前咽气。阿音,听燕岚和太后说你病了,阿姊......真的很怕你出事。”
血不再涌出,她的呼吸越发急促:“我......你能再叫我一声阿姊吗?”
洛闻音看向刘静姝的脸,目光冷然:“陛下,你的那个阿音已经死了,被你亲手杀死了。”
“你的眼睛那么美。看阿姊的眼神却那么冷。”刘静姝喘了几口气,含紧嘴里的参片,“我从没想过害你,华州那事,我不知道,我、我希望你和......燕岚永远......在一起,阿音,不要......不要再恨阿姊了。”
“上百条人命,上百条人命啊!”洛闻音衣袖下的手微微颤抖,“他们从战场上活了下来,却因你一点头,一挥手死在城里,连他们的尸骨都没留给我!”
那夜死去几百人,除了宁远清收尸入殓,其余的人都在火里烧成灰烬。
“我......”刘静姝想抬起头,但她做不到,“我到地下给他们赔罪去,我就要死了,求你......不要再恨、恨阿姊了。”
在这带着呜咽的哀求里,洛闻音依旧冷面,却又慢慢红了眼眶。
刘静姝转动着眼珠子,吐出参片:“这东西太苦,我想喝......紫苏饮,想回到兴平县,想、想给你摘......摘石榴......”
那条悬空的胳膊垂下,洛闻音踩着血污,拉起金线绣龙纹的衾被:“紫苏饮你喝完了,石榴燕岚替我摘了,你利用我对你的感情布下这个局,却无法狠下心杀掉我,既然不能把事做绝,又何必觊觎这个位置。”
风吹动着帘幔,暮色渐昏黄,看着没尽的光亮,刘静姝吐出最后一口气:“望京......风大,阿音,你要......当心......”
床上的身躯不再动,洛闻音铺开衾被,盖住那副残躯,殿里还没点灯,她坐在桌前,听着窗外的风声。
望京的风带走了很多人,刘静姝像一粒流过的沙子,痕迹被埋在风里,没举行登基大典,新年号没有昭告天下,她无法在史册里拥有帝号。
远处没亮火光,章台似乎就在眼前。
殿门推开条缝,烛灯斜入。洛闻音转过头,看着灯影后的燕岚,在那一眼注视下,擦掉眼角将落的泪,轻声呢喃:“燕岚,我曾在这间屋子里送走了老头子和刘稷邺,今日又送走了刘静姝,有去就有来,我该把谁送来这里?”
燕岚走过去,将烛灯放在床头,照着放玉玺的匣子,再走到桌前,在洛闻音面前蹲下,拇指揩过她的眼角:“如果你不想住进来,就找个听话的。”
余光里尽是烛焰,洛闻音嗤笑了声。
年号明光,多美好的寓意,刘静姝想洗清污影,却逃不出黑夜,看不到黎明。
宫女们在外殿候着,沈涵仪盘问过后,带着一名年长的入内。这人原先是平德郡王府的侍女,月前被召入宫中,当刘静姝的贴身婢女。
她摸到床旁,嚎啕大哭,为自己没有着落的明天而哭,也为故主而哭。
燕岚轻咳打断哭声,让人点亮殿内烛台,问那宫女:“陛下本该在宫中闭门思过,忽然出宫,是受了什么人教唆吗?”
宫女想了想,谨慎道:“回郡主的话,昨日陛下召赵学士入宫讲诗,讲到嘉圣帝亲征时题下是诗,陛下便说想出宫跑马,赵学士还劝陛下要潜心思过,依婢子看,这是陛下自己的意思。”
派去猎苑的人还没回来,洛闻音扶额,掌心挡在眼前:“去敲景阳钟,请太后到崇政殿。”
沈涵仪看了眼天色,这个时间点去敲钟,等百官到齐,少说也是亥时。朝中没有晚上召集众臣的规矩,即便是皇帝驾崩,都要等到天明。
但作为军人和下属,她从不会质疑主帅。
时隔一个多月,景阳钟再次敲响,群臣不知刘静姝葫芦里卖什么药,换上朝服赶往崇政殿,然而殿内情形让人出乎意料。
闭门思过的皇帝没在场,太后揣手立在阶上,面无表情,旁边的龙椅上坐着秦王,另一旁则站着郡主。
这是越国真正的权力中心,群臣愣过片刻,齐刷刷跪地拜见秦王。
猎苑官吏来报,圈养的野兽并无减少,说明咬死刘静姝的熊来自山间。洛闻音按着扶手上的金龙首,叫众人起身,而后道:“陛下到上御苑跑马,不幸命丧熊口,今晚叫诸位来,是要商议......”
“请殿下即位,以安天下。”
不等她说完要商议什么,郑其儒出列跪拜:“殿下是先帝幼女,我大越一统天下的功臣,入继大统乃是众望所归,请殿下即位。”
呼声顿时响彻大殿,看着一呼百应的众臣,洛闻音轻敲龙首:“陛下意外驾崩,你们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不乏有人对此事好奇,但谁都不会提出来。刘静姝不得人心,特别是替刘娴君平反后,就连百姓都认为她迟早会被废,只是需要个正当的理由。
自从大朝那次后,郑其儒颇有觉悟,见群臣闭口,便再次打头:“这恰好说明天命归于殿下。”
洛闻音抬眼看燕岚。
这就是权力,能让骨肉血亲相残,也能轻而易举让人俯首,只要手里的权力足够大,不需要任何博弈,就能将一切纳入囊中。
“叫诸位前来,是要选定储君。”洛闻音并不急于要皇位,“在此之前,由孤与太后摄政。”
许沅姬侧眸,沈涵仪去永寿殿请安,她才得知刘静姝已死,眼下还没从震惊里回过神,又多了几分不解。
短暂的沉默过后,殿里响起议论声,洛闻音侧耳细听。朝臣会看风头,刘嘉玥的呼声最高,她不想要这人选,挥手道:“诸位先回去,慢慢商议,陛下得位不正,废除帝号,以宗王之礼安葬。”
明光朝就像枚畸形的种子,撒进土里,还没发芽,就已烂在地里。
灯火煌煌,群臣出殿,许沅姬垂手到身侧,仿佛还在梦中。
下一刻,她回到现实,搭上刘娴君渴求一生,却因此送命的龙椅,看着端坐不动的洛闻音。
光影交错里,她问道:“阿音,你就坐在这里,为什么还要选储君?”
洛闻音道:“我在找人。”
“找人......”燕岚明白了她的用意,说出后半句话,“所以不急。”
上月黄彦锡身死,将线索掐断,今日刘静姝身死,无论是不是巧合,都让她们手里失去了诱饵,选定储君,是放出一枚新的诱饵。洛闻音坐在这里,对方就会选择等待,她把这只幼鹿扔出去,引得各方逐驰,才能让对方原形毕露。
可如果对方不在朝中,所求不在天下,那这就是步废棋。
洛闻音在燕岚眼里看出疑问,抬起龙首上的手:“七月后发生的事是场布置周密的局,要让我们全死在里面,刘静姝只是块鐾刀石,她不忍对我下杀手,又被架空,对背后那人而言,她不再有利用价值,我不信她死于意外。”
燕岚自然地握住那只手,在金雕上停留许久的手那么冰。
“不管对方在哪儿,那人一定在算计天下。”洛闻音看向许沅姬,“别人在追逐权力,我要用权力来谋所求,我要这皇位,但不必急于这一时。”
殿门敞着,风灌进空旷的大殿,宫灯里烛火闪烁,晃得人眼花。
洛闻音盯着最远处的火光,看到宫道尽头,她缓缓起身:“我或许没几年可以活了,在那之前,我一定会得偿所愿,会看清那人的真面目。”
落叶随风飘卷,扫到金龙柱下,满殿宫灯依然亮着。
在许沅姬由慈爱转到担忧的目光中,燕岚握紧洛闻音的手,攥进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