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太腐朽了,腐朽到蛀虫们用半个多世纪的时间啃空了这庞大的躯壳,只要有人伸出手去轻轻一推,它便开始崩塌碎裂。
在这样的时刻,革命军领导者阿方索本人和他的二把手狂犬胡塞,差不多充当了天降猛人的角色。
私人武装部队当然没有什么爱国之心,一些经由公司组建的大型佣兵团在部分岗哨星球落入革命军手中后,便头也不回地选择了逃逸而去。
这宇宙间星星多得是,帝国有五十多颗,联邦有一百三十多颗,总有一些位置偏僻无人在意的小行星适合武装势力驻扎。
谁都想成为第二个哈默拉。
于是在距离海德曼不远的边境线处,遇到流窜劫持者的普通运输船被击碎了主引擎。
这里距离联邦最近的驻军港口也隔着一周的航程,属于向外扩张开发区的前沿地带,尚未完全建设完毕。
起航不久的飞船就遭遇了迎头而来的雇佣军团,还来不及进行第一次深空跃迁便被团团围住。
这支私人佣兵的规模不算大,只有五艘中型舰,否则也不会突破宇宙树系统的观测一脚踏过线。
然而对于平民乘客来说,一切不啻于世界末日的来临。
中等舱里挤满了人。
运输船型号老旧,在进行两次深空跃迁后,这些人会前往更大的星港进行联邦域内换乘,然后奔赴各个不同的星球。
但所有计划全被意外掐灭。
坐在角落里的女人一言不发,透过虚拟窗体凝视外面的情形。
那双绿色的眼睛带着沉静的神色,她的手中还抱着一个小小的匣子,上面贴着办理完毕的申报单据,匣子里放了一束花。
经过特殊处理的鲜花就像刚采摘下来时那样,没有丝毫褪色干枯。
每当她带着鲜花跳下飞船,她的父亲便毫不在意形象地张开双臂。
“我的小云雀,我的小马驹,快让我看看这一次你又带回来了什么?”
于是她就像回到小时候那样,快步跑跳过去,举着稀奇古怪的礼物,给对方一个大大的拥抱。
那些私人雇佣军很快便开始了登船行动。
他们的炮火轰开货舱,从船体底部进入,向上层蔓延。
智脑的信号已经完全被屏蔽。
不过就算没有屏蔽也毫无用处,这里太过偏远,连超光速粒子通讯都受到限制,每个人被限制使用,几个月才能轮到一次。
不会有正规驻军赶到。
女人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那里有一个金色的小吊坠,她牢牢按着那吊坠。
里面存放着一张静态的全家照。
小时候的她,以及她年轻时的父母。
穿着军装的男人看起来兴高采烈,脖子上还戴着一个女儿亲手挂上去的生日蝴蝶结。
所有乘客都在恐惧中绝望,于黑暗中侧耳倾听那长长的爆炸震动声。
声音越来越近,伴随着清脆的射击鸣响。
就在最新一次的爆破贴着中等客舱底部响起时,运输船发生了剧烈的震动,火光在窗外闪过。
那光亮在黑暗的宇宙中太过显眼,以至于没有人能够忽视它。
原本紧紧包围住运输船的五艘中型舰之一,从中间整个炸为两截,被彻底击碎。
近距离爆炸所造成的冲击,导致这艘型号老旧的运输船整个船身都在发出奇怪的动静,既像是木板的吱呀声,也像是错位的金属摩擦声,一只原本放置在桌上的水杯在剧烈的颠簸中掉在地上,洒出一大片水渍。
“发生什么事了?!”
惊惶又渴望的乘客从木雕泥塑的状态活过来,他们一窝蜂地往每一扇虚拟窗体跟前挤,急切地想要搞明白状况。
女人被整个逼到墙角,她差点体验到窒息的感受。
就在这样的混乱中,第二次剧烈爆炸又来了。
这一次击中的是驳接在运输船左翼的舰只,产生的震荡更为激烈,几乎要将飞船摇散架。
那些原本叠成一堆的心急乘客因着这一下,全部向着反方向跌出去。
但他们没有摔落到地面上,而是一脸懵圈地漂浮在了空中,向一只只乌龟那样四脚乱刨。
——在过大的冲击下,这艘飞船的人工重力场罢工了。
女人要紧紧地抓住金属的窗边,才能不像其他人那样漂浮起来。
太过频繁的外勤工作,令她接受过多次宇宙应急突发情况训练,也能很好地适应无重力环境、在极短的时间内稳住身形。
当她再度向外望去,她看见了造成眼下状况的始作俑者的真面目。
那是一支小型突击舰队。
每只船单独看上去,体量都要比流窜佣兵团的中型舰小太多,然而快到抓不住轨迹的移动速度显示,这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舰队机动性极强。
为首的那一艘速度快如残影,以一种没人见识过的攻击形态穿梭在阵脚大乱的劫掠者集团中。
没人能够拦得住它,它与死神擦肩而过还要大声奚落对方,极近距离射出的导弹直接炸开在敌方舰只的腹腔,连稀薄的密蔽防御屏障都来不及升起便被整个撕碎。
五艘劫掠船瞬间只剩三艘,十标准分后便只剩下两艘,再然后是一艘。
现在感到恐慌的变成了这些抢劫者,他们驱动着仅剩的庇护所试图逃离,然后被撕出长长的豁口。
显然这莫名其妙的神经进攻者没打算留活口,也没打算抓人审问,主打一个全部轰死拉倒。
等到小型舰卡住运输船的驳接口,沉寂了许久的枪战声再一次响起。
眼下只剩货运船内部还有活着的雇佣军,这些遭遇了突发打击的私人武装部队只想顺便捞一票,却没想到遇见了专门抢劫劫匪的劫匪。
每一发射击都仿佛砸在乘客们的心脏上,之前乱哄哄的船舱内又变得像一座坟墓,他们试图靠听觉分辨出究竟是哪一方取得了胜利。
但这样的尝试注定失败,并非由于枪声听上去都一样,而是有年幼的孩子再也没憋住害怕,哇地一声哭出来。
随即其余几个孩子也一起放声大哭,尖锐的哭号声顿时此起彼伏,差一点连下层激战的枪声都掩盖过去。
好在这样的混乱并未持续太久,因为随着一声重启音效,船舱的照明恢复了。
紧接着恢复的,是重置后的人工重力场,原本疯狂在空中划水的人们毫无防备,劈里啪啦掉落一地,这下子哀嚎的不止那些小崽子了。
有几个倒霉蛋在落下来时脑袋磕到桌子,正滋滋冒血。
伴随着这样乌七八糟的尖叫、哭泣、呼唤的混乱大合唱,中等舱的门被人一脚踹开。
“呀,活人还挺多。”
笑嘻嘻的声音砸进来,吓得所有人到处乱跑、乱挤。
结果对方随意抬起手,对着船舱的天花板砰砰放了两枪,丝毫不在意他们身处太空、这一枪可能会把整艘飞船给干报废。
“闭嘴,听我说。”
当那人走进光线中,他满脑袋红色的头发像是一只燃烧的火把,醒目到无以复加。
男人看着惊恐到全部紧紧挨着中等舱后半部分的乘客,这些人活像是羊圈里咩咩直叫的羔羊。他的面前直接清出了大半个房间的真空带,可见自己有多招人怕。
近一点的地方只有靠窗的位置,还坐着一两个人没来得及挤进人群中去。
“……”
他挠了挠头。
“坏消息,你们的船长和船员全都死光光,雇佣兵团把他们全BiuBiu了,所以现在你们无人驾驶,引擎也处于报废状态。”
“而好消息是——”
他拖长了语调:“这里离你们的起飞港不算太远,我可以把你们拖到近一点的地方,然后你们就漂在那里等救援。”
“怎么样?”
没人出声,也没人回答。
突如其来出现的男人顶着一脑袋非主流的红发,比劫匪还像劫匪,身后跟着一言不发全副武装的队员,仿佛谁是一个举手发言的人,他就要第一个枪毙谁。
这就很尴尬。
难得做了一回好事的胡塞没等到想象中的鲜花与掌声,反而迎来一百多双充满警惕的眼睛。
他亲自执行针对海德曼的小行星带考察任务,回程的路上顺手捞了一把受到雇佣军袭击的普通民用船。
真要说的话,他对联邦的居民没啥想法,也不存在任何博爱与和平的胸怀,顶多只是觉得这种鸡零狗碎的雇佣军怎么说都算是帝国的产品,现在越线宰客被他看见,不如顺手炸一炸。
毕竟这趟以考察为目的的行动,没有任何交火,实在是过于不爽。
谁知道一次好心换来一船人的内向。
“不是,你们说通用语吗?”
“方言?”
脾气暴躁的男人有点上火,阿方索不在的情况下,没人管得住这只天降疯狗。
“哑巴了?”
“还是说你们想漂在这里看星星?”
“如果可以,能够请您将飞船拖到距离星港较近的地方吗?在那里我们可以自行呼叫救援。”
在一连串的爆炸式诘问之下,终于有人站了起来。
是坐在窗边的、没来得及后退的乘客之一。
胡塞啧了一声,他踹一脚因为重力场罢工而滚到地上的手提包,把挡路又碍事的玩意儿踢一边去。
“这不是有能说话的吗。就你,负责给这些人——”
当他看清对方的脸,看清那双沉静的眼睛,文盲一样的革命军二把手卡了个壳。
以至于这句话的后半截急刹车,咬出一声破音。
“???”
抱着手里的匣子、站直身体的女人有很多疑问。
但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突然发出鸭子叫的男人。
这是她从没听过的发音,好新奇的交流方式。
胡塞在拼命清自己的嗓子。
他感觉一束突如其来的光照在自己的头上,仿佛命运的指引,就像十枚探照灯一齐工作那样刺得人眼瞎。
在这一刻,他见识到了玄学的力量。有些时候人就是这么奇怪,好像在某一时刻被天外流星砸中。
毫无征兆,毫无防备。
脑壳里没装脑子的革命军指挥官急速秒变夹子音,连大剌剌杵在地上的枪都往回收了收。
“你……吭,你叫什么?女士?”
他甚至学会了加个女士的称呼。
对方缓缓地打出几个问号。
“莎拉。莎拉·穆勒。”
女人最终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
“嗯,好……我把你们拖去星港附近,你们就近呼叫救援队就行。”
结果获得名字的一方憋了半天也没叫出来,胡塞再一次挠挠自己的头,干脆把话题推到下一个阶段。
“我去看看备用引擎还能不能用,你让所有乘客别乱蹿,船体有些地方受损了。”
然后他不等对方回答,转身就走。
由于步速过急,一同登船的整支小队也被迫跟着自己的指挥官越跑越快。
这位耳朵和头发一个颜色的文盲到最后也没想起来一个贴切的形容,只觉得自己天灵盖遭了雷劈。那道雷劈得他整个人噼啪直冒电火花。
他早年义务教育缺失,没学过通用语的“一见钟情”这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