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因茨在半夜惊醒。
那是黎明前的安静时刻,他陷入巨大的窒息感,智脑一瞬间投射出健康警告和心率波动的提醒。
除了巡逻检查站和哨塔防御设施之外,整个Ignis驻军基地都隐入沉寂,寒冷的空气中带着干燥泥土的味道。
他因为快速跳动的心脏而弯下身去,本能地试图蜷缩起来,减少梦境残留的影响。
“怎么回事?”
一双手臂快速地扶住他的肩膀,将他带进怀中。
苏莱曼的体温很高,就像他本人的特质一样,粗犷又野蛮,带着兽类的气息。
对方琥珀色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烁着微光,没有刚睡醒时的茫然,反而警觉的成分居多。
“呼吸,海因茨。慢一点吸气。”
“我……不知道。”
牙齿打着颤的Ignis指挥官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的心依然在狂跳,将过量的血液泵往四肢百骸,将那些血浆和红血球送达每一个器官。
“可能是做、做噩梦了。”
金发的男人呓语着说。
对方没再问什么。
粗糙的手指慢慢地抚摸那流着冷汗的脸,苏莱曼静止了片刻,然后将裹在怀里的人抱紧一点,轻轻地拍打着伴侣的后背。
保持缄默的一方没有追问梦到了哪些事情,只是低头轻蹭对方的脸颊。
“你是小狗吗?”
被体温环绕的Ignis指挥官勉强平静下来,露出一点无可奈何的苦笑。
在这样的夜晚,那些时时刻刻竖起的尖锐利刺和反击言语平息下去,睡乱了的金发无规律地散落,令年长者看起来比平日柔软一点。
“抱歉,我没事。”
“汪汪。”
苏莱曼低声回应,像是某种约定俗成的暗语,他慢慢地亲一亲对方的额头和绿眼睛。
“放心吧,我的身体非常健康。”
用手指弹了一下大型犬的脑门,海因茨尽量将声音放得平稳,他试图开个玩笑。
“很多时候我都装不住事,也缺乏符合自身年龄的成熟,或许是最近令人恼火的公务太多的缘故,才会三天两头做噩梦。”
这样的姿势令他有点羞耻,他试图让没穿上衣的两人分开点距离。
“祖莱卡很喜欢神秘学。”
然而高大的野兽并未放手,那双琥珀般的眼睛望过来,用低沉又缓慢的语调说着一些遥远的话题。
“看不出来吧?她一直都是成熟而理智的形象,但内心其实很希望相信神秘力量的存在,就像很久之前人们相信星座那样。”
“她有水晶球收集症,也喜欢阅读降灵仪式、与亡灵沟通相关的书籍。”
猫一样的眼瞳微微睁大,看得出这个话题吸引了Ignis指挥官的注意力。
那些试图挣脱怀抱的手脚没再胡乱扭动了,转而无意识地抓着苏莱曼的手臂。
“她……喜欢这种东西?”
似乎察觉到自己语气中的震惊,海因茨补充一句:“我并非针对她的个人爱好有任何偏见。”
“与其说是喜欢,不如说她想要相信。”
当欢愉的热度褪去,苏莱曼整个人隐没在阴影中,那些安德烈式的伪装笑容全数剥落,现在剩下的只是费萨尔家族的继承人。
“老哈默拉娶了三位妻子,如果不是他死得很及时,他还想娶第四位。”
作为处死了自己直系血亲的人,苏莱曼永远用不曾以“父亲”称呼黑市星球的上一任统治者。
“我的母亲是第一位,祖莱卡是第三位,第二位由于遭受极端虐待去世得很早。”
“当我的母亲还活着时,她同祖莱卡的关系不错,祖莱卡因为殴打而流产后是她一直贴身照顾对方。”
“那是个女孩。”
高大的男人轻声说,他感受到Ignis指挥官的手在慢慢地抚摸他的眉目和鼻梁。
“她唯一有机会获得的孩子,却因为这样的意外而失去。她希望能见一见对方,哪怕是在梦里。所以她想要相信一些来世或是灵魂之类的神秘学。”
“人在痛苦的时候,总要找些什么东西来相信。因此我没有彻底根绝哈默拉的宗教信仰,我只是让具有不同信仰的人和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不用再被丢石头或是挂上火刑架。”
“因为如果梦境是一个人能够释放痛苦、缅怀亲人与爱人的地方,连最后一点自我欺骗都要拿走未免太过不近人情。”
“他们想祈求来世也好,想信仰天堂也罢,如果这能让绝望的人重拾活下去的欲望,那么就放在那吧。”
他的手指同样碰了碰海因茨的眼尾,被碰到的男人安静地闭上眼睛。
“以蛮横的姿态碾碎一个人仅剩的自我保护的理性主义者,总认为自己绝对正确,这种心态傲慢又残忍。人依靠事实而活,但事实之外同样需要无秩序的感情,需要失控的流泪和肆无忌惮的大笑,需要从自己的内心身处找到一点值得寄托的希望。对唯心主义者而言那本身就是真实的一部分。”
相较于身处于Ignis驻军基地时的安德烈这个假身份,苏莱曼往往更为沉默,很少有说这么多话的时候。
“很多人认为人们之间存在着某些心电感应。也有一些人认为,所谓的预兆只是生活中的蛛丝马迹所堆砌而成的潜意识,科学和神秘学已经互搏了上千年。”
他再一次轻蹭海因茨的颈侧,像是在嗅闻并且记住对方的气息。
“所以别害怕。”
“如果你不相信它,那么噩梦就只是一个噩梦,永远不会在现实中发生。它们只是你的大脑在进行碎片整理。”
苏莱曼说,他抱着自己的伴侣,凝视对方。
“如果你相信它,那么就听听祖莱卡对于类似预兆的见解——或许只是某个爱着你的灵魂无意间路过你的梦境,才不小心惊扰了你的安眠。”
“对方可能只是想要在梦中再见见你。”
苏莱曼没有听见海因茨的回答,却依然低头去吻一吻自己的爱人。
因为他看见那双绿色的眼睛中流出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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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莉维亚发出长长的、母狼般的哀嚎。
那是出身世家的贵妇人从未发出过的声音,带着热度的血液氲开在她的身侧,她的伴侣整个人倒向地面。
她跪在霍斯特身边,无数次试图将自己的丈夫抱起来。
克里斯看着她,既像是观察了一小会,也像是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在纯粹倾听悲恸的声音。
在这段时间内他不曾移动——无论是身体还是举起的手臂。
“我很抱歉。”
第二军军团长轻声重复,脸上没有任何高兴或是喜悦的神色。
他微微俯身,仿佛在行一个告别礼,同时指腹下压:“我很抱歉,夫人。我不会寻求原谅,总有一天我们同样会在地狱中重逢。”
然后在激光射线武器的扳机第二次完整地扣动前,他整个人被撞飞出去。
锋利的匕首几乎切断他的颈动脉,只是因为他最后那个低头的动作才划偏半分,它沿着现任军团长的脸颊割出一道深可见骨的长长豁口。
做出攻击的人毫不停留,反手一刀砍入克里斯外甲缝隙的左手腕,然后以极快的速度连续两刀刺进他的胸膛,精准地命中所有防护缺口,像是剜出骨与骨之间的韧带那样。
飞射出的血液劈头盖脸溅了朗一身,带着浓重的铁锈味,更多的血被克里斯本人的外骨骼兜住,流淌进夹层中。
在克里斯的身后,随行的三人小队全部倒在地上,没有人发觉袭击者是如何做到的。
幽灵般的男人不曾制造出丁点声响。他甚至压抑住自己的绝望,执行了最有效的攻击顺序。
那只金棕色的眼睛里带着燃烧般的憎恶与仇恨,像是狂怒的野兽。
第五军驻守卡姆兰时大部分时间都在同异种作战,但这并非意味着他们从不和人类厮杀。
无论是阻击越过边境线的帝国间谍舰,还是围剿进行人口和电子毒品贩卖的黑市走私船,都代表着人类的死亡。
但这是第一次,金乌舰队的指挥官对着联邦的同僚出刀。
他发出沉重的呼吸声,整个人的身体重心放低,那是纯粹的搏杀姿态。
克里斯的智脑在监测到使用者生命体征急速下降后,以最快的速度发出了警报通告。
宇宙树系统的重点观测对象享有极高特权,第二军团长显然是重点之一。紧急消息几乎同步炸响在科学院和军部、以及距离相近的作战单位接收端。
宇宙树的固定模式会授予应急小组权限,以最短的路径安排救援计划。所有街道安防程序在这个瞬间被激活,激光网和跟随影像全数启动。
热射线擦着男人的脸颊扫过,在他的面前拉出一道防御屏。
在首都星中枢攻击军方高层,无疑是最大的禁忌。
朗不为所动,试图越过阻截给自己的目标捅上最后一刀。
对方的心跳没有停止跳动前,不可掉以轻心,功败垂成者大多死于忘记补刀。
然后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服。
披头散发的奥莉维亚手上还沾着未干的猩红,在男人的衣角留下一枚血手印,那是她试图扶起自己的丈夫时染满的血。
“走!”
对方的嗓音因为片刻前的哀嚎而显得尖锐而疯狂。
“立刻走!军团长的身边会有随行保护措施,最多不超过三条街区!”
“它们马上就会赶到!”
这样的保护不一定来自于人类随行者,也有可能是智能攻击单位。
奥莉维亚用尽全力拖住眼睛充血的男人,踉跄着连滚带爬到对方身边,如同一只发疯的母兽。
“去找卡特!劳伦斯在卡特那边!”
朗站在那里一秒,然后他一把扛起奥莉维亚,又冲向霍斯特,试图将无声无息的人拉起来。
尸体上的血很滑,让他在第一次尝试时没能成功将对方拽住。
当他第二次用力,奥莉维亚猛地砸开了他的手。
女人扯过那根同样沾着血的手杖,夺在手中,然后强行拉住朗的衣领。
“射击命中心脏。”
她说,脸上带着近似于歇斯底里的神色,泪水让她的表情看起来尤为可怖,话语中的内容却冷静到异常,仿佛在这一刻她整个人被撕裂成灵与肉的两半。
“留下他,否则你会来不及。”
她失去了自行奔跑的力气,而对方扛着两个成年人逃离则太过艰难。
“去救卡特,他们同样不会放过卡特。”
朗没有说话,他只是摇头,然而奥莉维亚死死钳制住他的脸。
“霍斯特在离开前重新整理了所有第二军和第一军的人脉,我与他共享。我要亲眼看到卡特,然后将他没来得及安完的事情带离首都星,你明白吗?”
一向温柔又稳重的贵妇人带着钢铁般的强悍意志,那份意志令她暂时压下失去挚爱的绝望和疯狂。
“去保护还活着的人!”
朗抓着从敌人胸口拔出来的短刃,自始至终都没有开口。
下一秒,他抓着奥莉维亚,转头冲向停在一个街区之外的飞行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