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在神出鬼没几天之后,意气风发地回到了自己的研究室。
全新的一天,全新的气象,她也换了全新的酒红发色。
她从兜里掏出了一串终端和身份卡混在一起的东西,拍到杰森的面前:“破解它。”
动作迟缓的树懒看一眼,然后慢慢地接过来,开始依次进行读取。
“雅各布议员的验证信息……你从哪里弄到的?”
“别管。”
女人笑嘻嘻地坐在旁边,手还在悠闲地打着拍子。
“你给出的名单上有三个人,只有这家伙好接近。端着酒杯往他眼前走两步,他就开始拉着你大谈特谈政治。”
“没用。”
杰森没有激动也没有惊恐,他在现实中的情绪一向迟钝:“地下六十区之后都需要生物验证,你就算……获取他的终端也毫无用处……而且他发现之后会向宇宙树系统申请冻结。”
“我已经拿到了,少问。”
无法无天的愉悦犯一贯目中无人,她贴心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不过弄生物验证的时候,我的手头只有紧急处置箱。所以那些东西最多能够活四天,你最好快一点。”
医疗用紧急处置箱算是部队标配,旨在遇到突发情况时,最大限度地保存活体器官。
结果它被一些人用来当犯罪证物呈放匣。
“雅各布议、议员呢?!”
树懒被吓到连结巴和卡顿都忘记了,一句话说得飞快:“你把他杀了?!”
“怎么可能,他死了宇宙树系统会收到警报。”
轻嗤一声,艾琳摆摆手:“这几位高层人员,所有的生命体征都受到时刻监管,我想把东西弄下来可不容易。”
“我还帮他请了个假,这种事情发生在雅各布先生的身上一点都不奇怪。毕竟前几年的败诉案,这位议员连同其他人征召陪酒女举办宴会,并强行给那些女人使用了过量的智脑加速器兴奋剂致人死亡,但是整桩丑闻被按了下去。”
“他会在类似的事情上请假或是翻车太过正常。”
杰森看起来心态爆炸,他第一次后悔职位调动。
“这是犯法吧!”
他那缺乏慈悲心的上司露出一点惊奇的神色。
“你在说什么呢?”
艾琳大为震惊:“我看起来像是会遵纪守法的人吗?真正遵纪守法的人谁会来科学院就职?”
“我切开的脑壳可以环绕办公室一周,绝育过的受审者可以给我颁发一整面墙的奖状,而你居然和我谈法律。我的法律意识就像你的恋爱次数,请不要拿完全不存在的东西说事。”
杰森:“……”
在这个瞬间,他竟然无话可说。
对方笑嘻嘻地拍一拍他的脑袋,还贴心地避开了分流器的连接线。
清澈又明亮的蓝眼睛里看不见一丝愧疚、或者是畏惧之类的正常人的情绪。
“别和我谈法律,小杰森。”
“我不遵守他人制定的法律,我只关注自己的快乐。”
“真是伟大的见解。”
伴随着稀疏的掌声,原本站在门口旁听的人迈步跨进房间。
塔娜依然穿着一身外甲,就算进入科学院也没有卸下。地下六十区之后的审核更严格,但六十区之前允许猎犬领队轻装上阵,以应对一切可能存在的突发事务,这里毕竟收容着少量研究用异种。
“你之后要怎么把所谓的‘生物验证’带进来的?你认为检查闸口的机器是死的吗?”
“我提交了正规严格的申报,从三院提取到的活体实验品样本,需要转移到我自己的研究室。”
难得好心地解释了一句,艾琳坐在椅子里动都没动。
“然后我就可以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咯。”
塔娜因为这个解释眉头皱得死紧。
像是没有完全相信。
“别皱眉了甜心。”
对方大笑着摇头:“你是巴普洛夫的狗吗?因为被驯化得太服帖,而对科学院充满了莫名其妙的神性敬畏——事实上宇宙树系统永远会比人类做得好,如果科学院敢于放任宇宙树接管全部的防御系统,这里的安全等级会上升一大截。人类只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我带过太多的东西进研究所,也带过同样多的东西出研究所,我甚至会在每次进来的时候抱着犯罪证明同负责闸口的年轻人站着聊十分钟的天,他的脸总是红得像个番茄。“
检查闸口对所有人的心跳血压荷尔蒙以及脑部波动都要做相应的综合判定,正常人在犯罪时难以控制住自己的生理反应,除了眼前这个疯子。
塔娜看她一眼。
“看上去离我亲手把你关进监狱的那天不远了。你敢对雅各布议员做出这种事情,科学院绝对会拧掉你的头。他是格鲁萨财团的成员之一,虽然也仅仅是个外围成员。”
“那麻烦你花点心思,保住我的脑袋。就像我保住了你的脑袋那样。”
艾琳在椅子里伸了个懒腰,像猫一样拉伸自己的身体,带着点懒散的神态:“又或许猎犬监判队的领队可以好心接应一下我,让我免于牢狱之灾。”
在把人切成零部件的紧张时刻,这位目无法纪的犯罪者甚至还有闲情换了个新美甲,充满春天的气息。
“我好像听见了什么天方夜谭。”
塔娜发出毫不掩饰的嘲讽声:“你没睡醒吗?”
下一秒,她被拽得弯下身去。
艾琳扯着她胸口外甲的边缘,目光直接又强硬。
“你最好答应。”
猎犬领队攥住那只手,以差不多折断对方腕骨的力气拧动。
她想问问面前的神经病哪里来的自信,才会大言不惭地说出这种滑稽的威胁。
结果那双蓝眼睛里带着诚恳愉快的神色,轻松地补完后半句。
“否则我立刻亲得你说不出来话。”
好认真的语气,好离谱的发言。
在这一瞬间,猎犬领队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她的整条脊椎骨都在劈里啪啦地冒电火花。
科学院的外勤工作令她见识到了足够多的变态,然而对着她本人变态的还是头一遭。
生理性的毛骨悚然令她当场甩开那只手,整个人向后猛蹿两三步。
“滚!”
作为回应,全身白色长褂的女人大笑出声。
艾琳·霍尔曼笑到将桌子拍得啪啪响。
“你该看看你自己的表情——你真的应该看看你现在的表情。”
这毫无同情心的疯子说,每拍一下,那串稀里哗啦的终端就在桌子上跳一下。
“绝对值得我反复回味一百年。”
塔娜就那样看着她,直到笑够了的一方终于捂着胸口重新坐回椅子中去。
在疯子的笑声停下前,所有人都插不上嘴。
然后高大的领队再一次开口。
“什么时候?”
她面无表情地问。
“你要去七十一区寻找独立基库的信息,什么时候行动?”
这一次艾琳没再笑了,转而以一种相当惊奇的目光端详着和自己势同水火的女人。
“四天后。”
她仰着头,蓝色的眼睛同铅灰色的眼眸对视。
“要来吗?我缺一位共犯,也缺一位舞伴。”
被问到的人沉默了很久。
直到旁听的杰森都开始在无形的压力下感到坐立不安,对方才给出一句简短而低沉的回答。
“来。”
*********
艾琳辗转送来的五枚屏蔽器全部发挥着自己的作用,卡特的面前摊开了无数张悬浮屏,他以极快的速度对霍尔曼家的产业进行收尾处理,将各种类别的信息分别发给所有执行人。
他熬了个通宵。
坐在旁边辅助处理着杂务的伊万出声提醒:“霍斯特先生来了。”
这句话令霍尔曼的现任家主愣了一下。
他们昨日才同彼此见过面,而他的叔父向来不喜欢进入中心城区。这里宇宙树系统的眼睛无处不在,昼夜不休地注视着、分析着每一位往来的行人。
直到霍斯特和奥莉维亚挽着彼此的手臂走进来,卡特才确定没听错自己管家的传话。
他立刻站起身来,毫不回避地将所有悬浮屏留在原处。
“您怎么会过来?”
霍斯特盯着那些飞速闪过的数据看了一会,然后侧一下头。
“能说吗?”
卡特笑起来。
“能说。不会被听到。”
“我同你们一起走。”
拄着拐杖的年长者看着那双相似的绿眼睛,缓慢地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这样的联邦,不再是我和劳伦斯为之付出所有的联邦。我不在乎自己的未来,但我在乎莎拉,也在乎海因茨那孩子。”
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神态上略微有些疲惫,看上去同样一晚上没睡好。
“所以我想去见见他,听听他的想法,看看他过得好不好。”
“我们会尽快收拾完自己的东西。”
“就像你说得那样,在他立刻首都星后,我已经有三年没有再见过他。”
动作迟缓地在沙发上坐下,霍斯特将自己的手杖放在一边。
“我亲手将他领进第二军,这些年来看着他从最底层的士兵做起,做到了第二军的指导员,却从来没有问过他对于未来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他们很久没有这样平和又认真地谈过话。
卡姆兰的事情像一个奇怪的开关,令曾经坐在一起喝茶聊天的家人们变得忙忙碌碌、为了避嫌而各奔东西,也令霍斯特和劳伦斯的关系一度陷入僵局。
坐在柔和的光线下,一点细碎的白发从霍斯特的额角垂落,他望着自己的侄子、望着霍尔曼家的现任家主。
“因为我和劳伦斯都没有学会更多的东西。”
面对着搞出惊天操作的男人,他终于不再怒火冲天,而是选择心平气和地与对方谈一谈。
“我们目睹过大分裂后的动荡期,很多时候成长是一种别无选择的事情。一旦经历过一次像样的战争,人的心就会迅速变冷变硬,因为你知道自己所能做到的就那么多。”
“所以我搞不清年轻人是怎么想的,既弄不明白你的想法,也猜测不透海因茨的想法,甚至就连莎拉选择自己的就业方向时我都感到一头雾水。”
他发出一点低低的叹气声。
“我们活在过去的岁月里。”
“请别这样说。”
卡特在他面前蹲下,握住那只曾经抱过自己、也在老霍尔曼的棍子挥下来时拦住对方的手。
“我很抱歉,我确实做了一些错误的事,还试图瞒住所有人。”
他的脸上带着苦笑。
“那位阁下看出来了,所以才会当面说破。”
“不用向我道歉。”
霍斯特慢慢地摸一摸对方的脑袋,摸一摸之前被自己砸中的地方,这次他的力气很轻。
“朗的伴侣身份很……特殊,不要同他生气,我想他的做法也并非出于恶意。”
“更何况我理解,霍尔曼家总是护短又野心勃勃的。”
“你从小就执拗又认真,认准某个道理后会一头扎到底。很多时候我知道你对于你父亲的观念不赞同,但你依然笑着点头。”
“只有一点,卡特·霍尔曼。”
他很少喊全对方的名和姓。
“我们维护自己的血亲犹如维护自身,追逐利益犹如同追逐灯火的飞蛾,但在此之外——霍尔曼家同样要有一条不可跨过的最低道德底线。”
“如果你不认同或是不接受也没关系,这只是我的一点个人感受,不要急着反驳。”
霍斯特说。
“记下来,然后放在心底。”
“然后某天当你转过头来审视自身时,或许你会理解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