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和卡兰走进来的时候,霍斯特愣了一会。
他不需要分辨哪个是自己的熟人,毕竟会露出那种令人喜欢的笑容的,只可能是自己老朋友亲自挑选的继任者。
相比之下,他更在意旁边的那一位。
平平无奇的五官,平平无奇的样貌,脸上带着些礼节性的微笑。
然而在这一瞬间,霍尔曼家族祖传的社交雷达动了,前任第二军的军团长本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并且在对方微微颔首打招呼的时候伸出一只手去。
“你好。”
对方轻轻地同他握了握,没有紧张,也没有回避,像是习惯了这样的事情。
“很高兴见到你,霍尔曼先生。”
“长官好。”
面对劳伦斯和霍斯特,朗依旧延用了之前的习惯,虽然最后就职位而言他与二者平级,但对方是一路看着他成长的长辈。
这样的称呼更像是一种打趣。
“抱歉来晚了。”
说着他牵住自己的另一半,做了个简短的介绍:“这是我的伴侣,卡兰。”
霍斯特的大脑在飞速转动。
他和木头疙瘩一样的老狗劳伦斯不同,就算走了从军的路线,也自带一套评估系统,瞬间将“卡兰”这个名字全首都星范围内过滤了一遍。
然后他发现没几个人会取这样的名字,这和给星舰命名为法赫纳、给远洋巨轮命名为泰坦尼克号毫无区别。
“请问您出身于哪个星域呢?”
好离谱,他也开始本能地自带敬语。
触发身体自动弹反机制的霍尔曼家的老狐狸摸不着头脑。
“我出身于边境星球。”
不算说谎,以联邦的版图来看,旧日的首都沙瓦勒所处的位置在管控范围之外,当然能算做是边境星球。
他们慢慢地入座,坐在茶桌的另一侧。
绝不可能。
霍斯特一声没吭,他看见风风火火的朗快速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苦得直皱眉头。
而男人的伴侣默默地接过杯子,以相当自然的手法替他调伴料。
戎黄是一种又苦又辣的植物,泡出来的水喝进嘴里就像吃了一大口黄连。
这种植被产量稀少,在安西有固定的无污染种植区,但是对身体相当好,自旧帝国时期起就备受青睐。
有钱人喜欢花大价钱搞一些养生保健品,同时为了把它弄成容易入口的味道,会调上各种各样的添头。怎么喝、如何喝、想办法喝得赏心悦目是这些人的终极追求。
这种花里胡哨的玩法一贯只在老派世家之间风行,年轻人对此不太买账。
“请问是哪一颗星球?”
谨慎地问道,霍斯特保持着和蔼又得体的微笑。
“抱歉,请原谅一位老人的好奇心。霍尔曼家的产业分布很广,我在年轻时也走过不少地方,说不定与您的故乡曾有一面之缘。”
“你不曾与它相见。”
卡兰笑着摇摇头,目光平静。
“你的兄长、前一任霍尔曼的家主或许在幼年时一度与它结缘。它是消逝在时光之中的沉疴,再无探究的必要。”
劳伦斯差点笑出声。
他亲眼见着自己的死对头脑瓜子急转,想要挖掘出一点对方的身份背景,但是一无所获。
用轻蔑的目光睨一眼霍斯特,他美滋滋地抱着茶杯大喝两口,然后露出了与朗完全一样的痛苦面具的表情。
“这什么东西!”
“不喝别浪费!”
前任第二军团长没好气地怼回去,又试图从朗那边下手。
霍尔曼家的犟种绝不轻言放弃,这一次他换上慈爱的态度,活像是在关心小辈的家长。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男人的小腿在桌子下面轻轻挨着卡兰蹭了一下,金棕色的眼睛望过去,像是含笑在问“能说吗”。
然后他得到一个小小的点头。
“没关系,是你的朋友和长辈。”
卡兰说。
“你想说就说。”
“这个故事有点长。”
朗清了清嗓子,这下就连劳伦斯也竖起耳朵。
在哈德利星的时候,小混账东西三缄其口,任凭怎么追问都含混地简化了相遇过程,只愿意同他讲述一些第五军相关的事情。
人类的本性是吃瓜,哪怕变成老头子也丝毫不受影响。
“卡姆兰出事之后,我被猎犬小队追着跑了快三年,偷渡的时候不小心被S173的黑市贸易商抓到,扔进了打折出售的笼子里。”
挠了挠翘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朗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一些不好意思。他曾在Ignis的驻军基地向海因茨讲述过差不多的情节,但当时他抱着打趣和调侃的心态,眼下却因为听众是两位长辈而带上些拘束。
总觉得劳伦斯会敲他脑壳并且痛斥他丢了第五军的脸,堂堂前任指挥官沦落到按斤卖的地步,帝国的媒体听到这样的消息得笑上整整半年。
“然后路过的卡兰将我买回去了。”
预想之中的斥责并未到来。
劳伦斯同霍斯特对视一眼,无声地交换着意见。
“有留下任何后遗症吗?”
当嘴巴刻薄的老头子再一次开口,只是询问了他的身体状况。
他的继任者不是轻易认命的人,被抓到意味着对方完全丧失了逃离的能力。
“之前你说你的伤是离开卡姆兰时造成的。”
“没什么大事,我——”
“最开始状况不太好。”
卡兰突兀地接过了话题,他的手很自然地牵住自己的伴侣。
院子里坐着四位茶友,其中三位都顽强地固守着男人的尊严死活不开口,甚至面对真正的伤痛也打算一并轻描淡写地糊弄过去,而关心他的人则不知道如何询问,任凭担忧憋在心底。
他只能代为回答。
“联邦的吞星级武器天之琼一旦启动,会带来大量扩散的星核污染,受到感染者能坚持三年已经是人类的极限。”
劳伦斯脸色骤变。
与之相对,男人显得有点急,他握一握同伴的手掌:“卡兰。”
“你不回答,他会更忧虑。”
轻声说着,星舰的主导者没有进一步继续这个话题,只是转过头望着自己的另一半。
“他很担心你,霍斯特也是。”
“他一直都想问个明白。他在意你、关心你,将你当成自己的孩子。但是你总也不愿意同他聊一聊。”
“在卡姆兰发生的事情之外,他同样在乎你个人。”
前任皇帝的嘴有时候确实不太顾及他人的死活。
被道破心思的劳伦斯一瞬间开始涨红,每一道皱纹都写着“挂不住脸”几个大字。
沉默了一小会,男人叹口气。
“我来解释。”
他第一次同自己曾经的长官说一说那些兵荒马乱的逃亡生活,也说一说曾经的伤势和深空恐惧症。
“挺不好意思的,舰队指挥官不敢进行深空跃迁,听上去像个笑话对吧?”
“然而我一旦感受到密闭的黑暗和引擎的震动,就会想起小罗纳德他们的脸。我不能呼吸,就好像那些真空全都化作重量压了上来。所以每一次躲在货舱里偷渡到新的星球,我都不太记得具体的经过。”
“我不能走路了,右眼也看不见东西,再也无法像个正常人那样活下去,每一次甩脱猎犬小队都只是让自己离死亡更近一点。我没办法替罗纳德他们翻案。”
朗说得很慢。
他在面对伴侣时总是温柔又开朗,心情好的时候还透着点蔫坏,但现在那神情中看起来带了些漠然。
卡兰慢慢地凑过去一些,抱着自己的人类。
对方从来不会说想要回卡姆兰看一看,这个简短的单词仿佛已经化作厚重伤疤之下的腐烂脓包,想要让它流干净就得掀开已经结痂的血肉。
他抚摸男人的脸颊,不在意任何人眼光地贴一贴对方。
朗差不多花了十几分钟,才把卡姆兰的事情和流亡的经历讲清楚。
他回握住那只冰冷的手,露出一个谈不上轻松的笑容。
“所以就是这样,最后我被他买回去了,也清理干净了所有的星核污染与异种污染,最后成功活下来。我很幸运,才在那一天恰巧遇到了他。”
那只金棕色的眼眸看向劳伦斯和霍斯特,没有任何回避。
“我很爱他。”
整个讲述途中,劳伦斯有十几次看起来都快要爆炸,被身旁的霍斯特勉强按回椅子上。
“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敢……”
上一次的谈话避重就轻,朗根本没有好好讲清楚这几年的经历,以至于劳伦斯的怒火延迟到此刻才真正发作。
相较于年轻时显得浑浊一些的眼睛中带着狂怒,发出细小的唠叨声:“我为联邦奉献了自己的一生,我的家人死在塔斯曼攻防战中,他们就这样对待我的部队,对待我的孩子!”
关系稍远一些的霍斯特显然还存留着大部分理智。
“请问你是谁?”
他严肃地看向卡兰:“霍尔曼家被科学院压得腾不出手反击,卡特那孩子甚至无法离开首都星一步,在这样的追击下保护了朗、还能够一路护送他绕过各个防御区回到这里,你绝非出生于偏远边境星球的无名之辈。”
“很抱歉我致以怀疑的态度,尽管你的伴侣并非霍尔曼家族成员,但他也算是在我的注视下长大的孩子。卡兰是你的真名吗?”
“是。”
卡兰没有生气。
他的声音温和,表情缺乏波澜,似乎所有评判的目光都无法对他造成影响:“朗在你的心中远远没有卡特和海因茨那么重要,请别误会,这并非一份指摘。人们永远都会在第一时间维护与自己关系为最紧密的家人,你对我心怀疑虑是最为正常的事情。”
“你在衡量他的同时,确实也带着一分真心。哪怕这份真心还不足以让你为他顶着所有压力奔走呼告,但起码让你默许了海因茨的抗争,并且为此复出了远超必要的代价,这就足够了。”
“请允许我表达我的谢意。”
“我是卡兰·苏利耶。”
轻轻地点了点桌面,更早前包裹住一整个小庭院的潮汐缓慢流动。所有的电子设备在这个瞬间陷入完全的瘫痪,不再是简单的屏蔽与隔离,它们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的左手安静地搭在身前,右手依然牵着自己的伴侣。
“或许比起我的本名,大部分人更喜欢称我为金凤尾兰家族的继任者,沙瓦勒的最后一任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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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娜快速回了一趟训练基地。
她立刻被一群极度不安的队员所包围。
B07看见自己的长官活着回来,显然大松一口气。
“队长您……还好吗?”
他压低了声音问:“那个女人有没有做什么、什么……”
“她做得可太多了。”
面无表情地回答,塔娜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脑袋,紧接着因为这个动作而感到嫌恶。
“那根本不是个女人。”
B07被震了一下。
他是矿星137的多方会谈的参与者之一,亲眼看见了某种流窜犯前指挥官和对方那怎么看都不太像人的男性伴侣,一瞬间B07的脑子里闪过无数条刷屏信息。
“啊?”
“她就是个疯子。”
好在他的队长随即冷笑一声,打断了所有胡思乱想。
科学院的训练模式注定了狗群需要一个领袖。
新的领袖诞生前,原有的领袖一旦失踪,就会令所有队员感到忐忑不安。没有人给他们发指令,也没有搭起桥梁的连接人告诉他们未来会怎样、会不会有接踵而至的清洗和惩罚。
塔娜的回归令所有人都放下半颗心。
“还有多少小队在执行深空任务?”
只剩B07跟着身边后,女人看了自己的副官一眼。
“BS9056至BS9086尚未归队,有两百名队员仍处于首都星之外的范围。”
一时间追随对方时间最长的B07没想明白这个问题的用意,但他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回答了提问。
“大部分队员都在执行固定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