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开战让联邦掀起了一波小规模震荡,首当其冲受到影响的是股票与长期投资,它们在短暂的疯涨后开始无止境下跌,不少心怀忧虑的民众选择将其变现。
本该开始集结的第三军和第四军毫无动静,依旧在执行原定的深空任务。
首都星被一整片愁云所笼罩,宇宙树系统一再向人们保证,联邦的居民生活不会受到任何影响,但距离上一次造成人口持续减员的大分裂过去不到一个世纪,那些亲身经历者尚未死绝,于是这种忧虑变得更为具体。
朗在起床时听见新闻播报,议会拟通过缩减军费开支的提案,因为令所有深空航行赖以为继的星核能源进口量骤然缩减。
男人慢慢地穿戴自己的外骨骼肌,眼下带着点没睡好的青色,一双冰冷的手从身后抱住他。
卡兰很喜欢自背后拥抱的动作。
他将自己的人类环绕在怀中,认真地替对方扣上衣的扣子。
“在想什么?”
“太过奇怪。”
朗陷入思考,等到自己的上衣穿戴完毕,他转身以同样的姿态半坐着去整理伴侣的衣襟。
他们像是一对彼此梳理羽毛的贴贴鸟球。
“第三军和第四军应该发表声明,并且向着边境线移动,但是至今为止他们都没有露面。这段时间没有大面积潮汐爆发的消息传出来,到底是怎样的深空任务会让两支主力军团消失不见?”
“我听过一些故事。”
轻声地笑一笑,卡兰忍不住捏一捏对方的腰。
“关于旧地的人类如何生产沉香。”
这个话题与现状毫不相干,但是朗眨了眨眼睛,示意对方继续往下说。
于是星舰的主导者偷亲一下对方的额头,才站起身来。
“他们在树干上凿洞、加以焚烧,又或是人为注入真菌扩大感染,为树木制造出伤口。树木会分泌出相应的物质,那些分泌物裹住受伤的部分,不让感染继续扩散。”
“等过去足够长的时间,人们手动将分泌物割取下来,加以打磨,制造成沉香木珠或是线香。但是离开旧地之后,几乎没有类似的树种存活,导致残余的那一点沉香价值万金,我也只是在克里芬的宫廷中和……海因茨的身上闻到过类似的气味。”
牵着伴侣的手,卡兰露出一个开玩笑的神情。
“我是不是被比下去了?”
“绝对没有!”
每当遇到这种情况,男人的本能都比理性先控制大脑。
他的嘴已经设置成了固定模式。
“你是最好的那一个!”
没忍住笑出声,星舰的主导者挠了一下对方的掌心。
“不逗你了。只不过这件事让我想到阿卡夏。”
“环绕着哈默拉的裂隙坍塌后,我真正的身体几乎吃空了一整个内腔,以弥补自己所缺失的部分。不久前祂刚停止进食。”
今天的首都星也是一个好天气,夜间清凉的雨水带着晨风的气息,在窗户升起的瞬间迎面扑来。
辽阔的湖泊一览无余,鸟类在近岸的水草丛中留下细微的涟漪。
“阿卡夏会迅速生长出新的内腔,令那些裂隙状的伤口缓慢愈合。但是直到目前为止,这种异常的生长行为仍在进行。”
“有人在其它的地方凿穿了树木,所以黑色的血液不得不继续增殖,以覆盖包裹住持续扩大的伤疤。”
“在哪?”
男人侧头看着他。
“正常人类遇到腹腔积血的情况,在身体被切开被扫描前,会知道自己的出血点在哪里吗?”
戳了一下伴侣的手心,卡兰示意人类靠近些,为对方打了个好看的领结。
他第一次做,动作显得尤为生疏。
“我能感受到大部分活着的污染物,因为它们到处乱窜的行为会扯动蛛网,而且这些家伙很香,很好吃,这但并不意味着阿卡夏的每条裂隙都和我沾亲带故。大面积的血管畸变导致的长时间渗血,不在我的排查范围之内。”
“不用太担心。”
笑着弹了弹对方的脑门,卡兰推着朗一路走去洗漱室。
“真弄出来什么难以收场的情况,我和法赫纳会兜底。总不至于比曾经的沙瓦勒更惨。”
等到朗将自己收拾完毕,又用冷水洗了几把脸,他看见身旁的卡兰正对着镜子编头发。
察觉到人类的目光,前任帝王矜持地点点头:“我最近看了一点很新潮的东西——当代年轻人最流行的二十种发型,你今天不是要见霍斯特和劳伦斯吗?”
“年轻人”这个词被特意重读出来。
朗差点没憋住。
劳伦斯的那句“你的伴侣比联邦的年龄还大”,到底还是给卡兰留下了一点心理阴影,导致对外表向来充满自豪感的陛下开始特意捯饬自己。
“我来吧。”
男人一本正经地说,他半坐在宽阔的浴缸边缘,拍了拍自己的腿。
“什么样的发型,给我看看?”
卡兰思考一会,还是坐到了对方的腿上,随手点出一张悬浮屏。
“喏。”
“卡兰……”
比起大大咧咧的外表,朗的手指其实很灵活,他只是看了两眼就摸清楚整套发型打理流程的门道。
他其实没怎么睡好。
“我想了很久,关于你昨晚的话。”
低沉的声音带着舒缓的音调。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我可以注意健康、规律作息,努力让自己活久一点。”
那些冰凉的发丝覆盖上伪装的黑色,不再是一尘不染的洁白,从他的指缝间簌簌穿过。
“所以先别急着下结论,好吗?”
“我希望你能度过多彩又快乐的一生,而不是为了履行某个承诺才坚持选择一个既定的结局。”
他的一只手臂搂住对方,另一只单手仍在灵活地梳着长发,不让星舰的主导者回头。
“你不需要向我证明什么,也不需要因为我爱你而急切地想要回以同等分量的爱。在感情中人是不讲究等价交换的。”
“但是如果最后的最后你依然不曾改变自己的想法、如果你始终觉得告别的痛苦大于留下……”
长长的睫毛低垂,掩盖住金棕色的眼瞳。
人类的声音很温柔。他放开整理好的头发,在自己的伴侣转过头的瞬间,轻轻地去吻对方。
“那就一起走吧。”
“我牵着你,我看着你,然后一同去寻找一个真正的安眠。”
这句话让星舰的主导者忍不住同样凑近了亲他,结果亲着亲着那枚系好的领结不知道为什么就消失了。
再之后外套也没了。
于是劳伦斯和霍斯特坐在后花园里多喝了整整半小时的茶。
前前任第五军的军团长盯着自己的茶杯,活像在看苦大仇深的敌人脑袋。
“我就知道,他这人自由散漫,容易懈怠。”
霍斯特的乡间独家别墅在中央城的郊外,好歹没有像城市内部那样监管严密。
对方有自己的一套避开视线的屏蔽手段,科学院对他识时务的卸任和同劳伦斯的反目也相当满意,眼下没精力浪费在他的身上。
“你还想罚他滚铁环吗?”
他们在上一次分别时大吵一架,现在虽然互相说话了,但总是较着劲。
霍斯特的夫人笑着摇一摇头,不再管两个犟种的斗争。
她得去和莎拉定时聊天,问问自己的女儿最近如何,那些外围星球的生活是否艰苦。超光速粒子通讯手段需要申请,它们更多被用来进行联邦的全域监控和紧急讯息传达。
对于那些身处于深空的人来说,错过一次机会,就要再多等上好几个月。
“你自己也说了,他有伴侣了。”
看着妻子离去的方向,霍斯特在叹气。
“陷入热恋的年轻人总得有点自己的生活。”
刚见面时,劳伦斯告诉他朗还活着,这位见多了人情世故的老狐狸顶多是挑一下眉毛。他就说那个命硬又活泼的家伙没那么容易死。
然而等到劳伦斯紧接着表示自己的继承人找了个伴侣、伴侣还是男性的的时候,霍斯特的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跳出来。
“啥玩意儿?”
“就是这样。”
他的死对头说话的同时在从鼻子里喷气。
“他们手牵手一起找过来的,那是个很好的孩……是一位很好的阁下。”
不知道为什么,对方在说到一半的时候语调生硬地拐弯,活像是将什么难以下咽的东西憋了回去,甚至还捏着鼻子用上了敬语。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不会有比这更离谱的事情。
“你不生气?”
霍尔曼家族出身的老派古董大为震惊。
“你就随便他找了个男性伴侣?”
劳伦斯的白眼差点要翻到天上去。
他能怎么办,对方是帝国的皇帝,手里还握着一艘叽叽喳喳的星舰。
而且就他的继任者含含糊糊、左躲右闪的描述来看,多半是朗主动追的人。
“我为什么要生气,他自己过得好就行。”
“联邦的军队里禁止搞同性恋吧?”
最初听闻这个消息的霍斯特完全无法接受,他连“不和劳伦斯这条老狗多说废话”的原则都忘得一干二净。
家里有矿的人和家里没矿的人关注点永远不一样。
“而且他的伴侣是男人,那他的孩子怎么办?他的孩子从哪来?”
“巧了,他现在已经被联邦的部队除名,不算违反规定。”
劳伦斯嗤笑,肆意欣赏对方震惊的面孔:“我又没有矿给他继承,我管他想不想要孩子。有的人自己活了一辈子都活不明白,还想指点别人的生活。你家那几个都结婚了吗?你是不想将他们安排出去吗?安排不动吧?”
好恶毒的嘴,令霍斯特全身的刺都开始竖立。
他突然重拾了和这不干人事的家伙斗嘴时的激情,能忍住不反击的根本就不是男人。
“他们有自己的节奏。”
换上假惺惺的社交笑容,出身优渥的那一位坐回椅子里去:“卡特和海因茨都以事业为重,也懂得进退与分寸。他们非常省心,起码不会在某一天突然带着男性伴侣出现在我的面前为我平添惊吓。”
没道理劳伦斯能接受的事物他接受不了,这等于变相说明他比对方还要老古板。
于是接下来霍斯特花费掉好几天的时间,终于在见面前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甚至还能趁老朋友兼死对头不高兴的时候,适当地劝一劝这想不开的犟种。
“你之前也说过,他不再隶属于联邦的部队,别对他那么严苛。”
“我想他这几年过得并不轻松。”
他和劳伦斯坐地坐在小花园里喝茶,一个穿得比一个正式。
“我来见见他的这位伴侣。”
前任第二军的军团长说。他学习了,也拼命劝自己习惯了。
“能顺利拿下你那个只知道打架的继任者——”
现在的霍斯特·霍尔曼本人,已经可以摆出自然又和蔼的笑容,甚至在心态上还带了点好奇。
“我倒要看看对方究竟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