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问题吗？”
伊万略带担忧地看着对方。
绿眼睛的男人摆弄了很久那小小的一层薄膜，将它嵌入智脑端口，然后给对方也塞了一片。
“时间很短，每次只能支撑十分钟。”
“再多就会触发宇宙树系统的警报了。”
“这样的事情太过危险。”
几个月的时间内叹了一辈子的气，管家注视着喜欢走钢丝的家伙。
“再怎么说它都是科学院出品。”
“艾琳敢于让杰森将它带给我，说明它的安全性已经得到了充分验证。”
卡特看着被迫卷入贼船的伊万，笑得温和又礼貌。
“还有多久？”
“已经到极限了，只差最后的一把火。”
伊万面无表情，他每天要考虑十遍留下来工作是否是一件明智之举。雇主太疯有时候也会搞出大问题，明明对方小时候看着可爱又亲切。
“五十多处边境岗哨都处于小规模交火状态，他们的领导人多次表达了想要同您当面谈一谈的意向，做这种事情您不怕遭雷劈吗？”
“这样的指责太过于严苛。”
神色沉静又柔和，那双绿眼睛不属于一个丧失理智的人，它们看上去明亮又理性。
“帝国动荡的根源不在于反叛军，也不在于我的所作所为，而在于他们的粮食危机和私人武装势力过度膨胀——联邦想要挖断对方的根基，所以这半个世纪以来一直以各种手段逼迫对方削减粮食产量，将更多的资金分配到军备和工业中去。霍尔曼家族经历过几轮做空贸易战，我们对于市场的敏感度远甚他人，两边的交易商品逆差太过明显。”
“将一整个政体的命脉交由他人掌控是最为愚蠢的做法，上一代的沙玛努放开了私人武装的大门，让那些垄断型企业拥有了割据的资本；而他的下一代，愚蠢到轻信加利多尼亚、安西以及海德曼的粮仓会对敌人敞开。”
“五十多颗星球并不能代表什么。”
微微叹着气，卡特展开那蜷缩的光屏。他很少有机会这样想说什么说什么、想浏览什么就浏览什么，甚至连心跳和情绪都不用刻意控制。
“联邦拥有超百颗的行星，但粮食最大的生产地永远只在加利多尼亚、安西和海德曼——不是每一颗星球都拥有得天独厚的大面积种植自然环境，通过人工方式改造一颗行星的成本高昂到难以想象，所以旧地的人类、我们的先祖才会长久地被困于唯一的一颗地球之上，他们曾花费大量的时间尝试探索地外宜居星球。”
“适合生命生存的小行星可遇而不可求，能够担负起生产重任的更是数量稀少，几百年过去了人类也没发现多少。它们和工业星球、矿业功能性星球都不一样。”
用手指不留痕迹地标记了两下，卡特的眼睫低垂。
“从这个角度看，其实旧帝国的那位皇帝比沙玛努要聪明得多，对方上位后不顾一切地从反叛军手中夺回了加利多尼亚和安西，顶着所有势力的围剿将大分裂往后拖延了整整七年。”
“人类不会因为缺少一块华美的旧制机械表而造反，也不会因为买不到一颗珍贵的珠宝选择叛逃，但是吃不上饭可以。”
“帝国的消费物价在过去的三十年里分不同的时间段飞速上涨了百分之二十九点八，这是一个相当恐怖的数字，而且直接作用在最基础的生活需求上。”
卡特快速滑过无数张光屏，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处理着最紧迫的事情。
他只有宝贵的十分钟，这十分钟是艾琳顶着科学院的高压偷来的。
“他们一度号称百分之十的经济产出被投入到养老金和社会福利体系当中去，但实际上帝国普通公民连基本的收入都难以维持，被大量地迫加入所谓的公会组织或是私人武装组织，而这些组织当中又充斥着极右翼派别和宗教保守派别。”
“商人总会被资金的流向吸引目光。只要做一次生意，我们都会明白面对的是怎样的一群人。”
男人的笑容温柔又平和。
“旧王室和政府牵头，为垄断型资本的法权保驾护航，区别只在于他们所代表的背后的资本集团不一样而已。”
“老克里芬的一顿晚宴，可以花费折合约两千万里瑟的费用，而沙玛努连同他的后人不遑多让。”
“他们同那些争夺的势力坐同一张饭桌吃饭，把整个帝国当成私产瓜分掉。”
不太走心地叹着气，霍尔曼家出身的家主礼节性地表示了同情和批判。
“我听说一些边境岗哨甚至没有多加抵抗，主动投入了反叛军一方。”
“其实最开始我没抱太多的指望，我看见一头小小的野兽，于是抱着有趣的心思拎了对方一把，结果他真的站了起来，在我没注意到的时间里，成长得这么庞大，这么野蛮。”
“很不幸，您现在正巧属于他想要一并拧掉脑袋的那类人。世家出身，旧帝国的贵族，无恶不作的投机奸商。”
“对方多次表示想和‘慷慨的’投资人先生好好聊一聊，以对于这样的支持和帮助表达感激之情。”
伊万的嘴毫不留情。
“我都不敢想您最后要怎么收场。”
“我不去管打仗的事。”
男人摇摇头。
“我善于做生意，不管是资助反叛军还是联系哈默拉，对于我而言都只是一次或多次投资下注。”
“打仗方面的事情扔给朗吧，他能够接住这样的一把刀。”
“我也不会去见那些反叛军，霍尔曼家应该学一学哈默拉，永远别亲身搅进战争当中去。”
“其实我最初没打算这么做。”
绿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光屏。
“现存的联邦和帝国总有一天都会完蛋，我只是认清了这一点。上一次旧帝国的大分裂令霍尔曼家族几乎一蹶不振，数代积累的产业随着首都星沙瓦勒的毁灭差点灰飞烟灭，而这一次只会更惨——因为科学院在针对霍尔曼，第二军针对科学院的长期反对差不多要令他们恨入骨髓。”
“我的父母因事故而离世，调查显示那仅仅是一起意外，但是如此小概率的意外想要发生在霍尔曼家族的成员身上相当困难。”
“我不希望下一个、下下个意外出现在艾琳与海因茨的身上，就像我注视着卡姆兰的一切发生而来不及补救那样。”
“一旦动乱纷至沓来，我们将成为最难以脱身的那批牺牲者。所以我相反设法地将那些产业洗出去，我总得给艾琳海因茨他们留一点退路，边境星球也好，黑市贸易地带也罢，又或者是同样乱象频出的帝国，这个宇宙足够大，想要藏匿几个无名无姓的家伙很难也很简单。”
“但是当我做到一半，我发现了一件更加值得投资的事物——人。”
霍尔曼家的现任家主慢慢地笑起来，他的绿眼睛同海因茨的不太一样。
不是一眼望到底的坦诚神色，而是温柔又平静的深潭。
“当我能够豢养一只野兽、去咬断敌人的喉咙时，我还有什么必要选择转身逃走呢。”
“所有资本家都是投机者，不会错失任何一个咬下利益的机会，我们的血管里流着偏执且疯狂的赌性。”
“做生意总有盈利和亏本，而我希望我的付出能够赢得同等价值的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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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整完航路的男人借由被法赫纳挖开的内网墙角，正在快速浏览宇宙树系统里的新闻，从那些大段大段的废话中找自己想要的讯息。
卡兰看上去有点犯困，靠在他的身上半闭着眼眸。
于是朗的一只手臂将对方抱过来，塞进自己的怀里，一边同伴侣贴贴一边继续筛选。
他很喜欢将对方变得同样暖洋洋的。
“比想象中的更快。”
白色的长发在男人的手指间绕了好几道，好脾气的星舰主导者没有制止这无礼又亲密的举动。
朗的视线并未收回，手玩着对方的头发是一回事，眼睛盯着大段的文字看是另一回事。
“边境线要乱了，帝国开始宣称实行战时粮食配给政策，同时针对大量核心星球宣布戒严。”
“科学院和格鲁萨财团还是比沙玛努有脑子一点，长长的绞索套了对方几十年才开始收紧。”
前任皇帝毫不客气地点评。
获得了许可之后的白山羊会悄悄地将手贴着对方的胸口，然后快速把头埋进对方的颈窝处。
他确实非常喜欢。
“不会是小事，这将发展成一场自下而上的大动荡。”
男人的语气非常严肃，完全没注意到那些悉悉索索的小动作。
“但联邦没有反应过来，这比他们所预料的早太多发生——本该闻风而动大量集结的第三军和第四军还在执行深空任务，围绕着新的裂隙建设驻军基地，隔着约五个月的航行路程。”
“如果帝国的火烧得足够猛，很有可能会绕过边境线，烧到联邦这边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边境缓冲带将迎来大量的居民涌入。”
“猜猜看，这次动荡的影响能达到什么程度。”
卡兰侧过头扫一眼那光屏，身体在看不见的角落中缓慢舒展盘踞。
“不好说。”
人类蹙眉，像是在做什么艰难的评估。
“这取决于反叛军的规模……”
“我赌它会让帝国解体。”
静静地笑着，星舰的主导者没有移动。他的一只手慢慢牵住伴侣的左手，就那样握在一起。
“看一看帝国近三年来同联邦的贸易数据。”
“投资者看金钱的流动，你看军队的调动，而我会去看一看帝国真正的命脉走向。每个人的判断方式都不尽相同，但不影响得出最终的结论。”
“每年有大约百矩的星核能源并将近两万矩的普通品质能源石流入联邦，这几乎是帝国外贸收入的主要来源，这样的体量足够联邦养出一整支舰队。沙玛努一系的外汇储备近四分之三来自于能源贩卖。”
已经看见结局的一方缓缓摇头。
“聪明人会忽悠傻子去挖坑，科学院自己在做裂隙相关的研究，但远未将所有重心全部投入其中。他们没把人当作人，倒是把粮食当作了粮食，也规划出了足够的轻工业与重工业功能性星球。”
关系是真的很差。
卡兰在评价那位曾经的、名义上的弟弟时，毫不客气地给对方扣上了一个傻蛋的标签，这对于言行遵循着礼仪的前任帝王来说，几乎算得上是最过激的话语了。
朗非常想笑，他轻轻地捧着对方的脸颊亲一亲，还要做出一本正经的赞同姿态。
“我想，陛下总是正确的。”
人类的一项技能是忍笑。
尤其在搞这种面无表情的角色扮演时，普通人很难不笑场。
而卡兰高兴起来，一根透明的小触肢像尾巴那样轻轻摇摆一下，虽然很快便被矜持的一方缩回去，但还是没躲过男人敏锐的目光。
“其实目前看上去，科学院连着它背后的格鲁萨财团目光还不错，起码他们的着眼点远比沙玛努一派更为深远。”
“我知道，接下来你就要说‘但是’了。”
大概是被星舰传染了一点相关属性，朗现在也学会了无缝衔接地捞起话题，金棕色的眼睛温柔地垂落，手指悄悄抓住那根溜回衣服下面的小触肢，粗糙的指腹缓慢摸一摸。
“没什么但是，只不过他们同样无法长久。”
那些轻快的神情渐渐消散，雪白的人形直起身体。
祂长久以来没有什么动静的本体在裂隙的深处翻了个身，断裂的部分迟迟不曾愈合，成百上千的眼睛悄然睁开，向人世间投去瞬息一瞥。
卡兰的手指隔空点在光屏上，所有的屏幕开始流淌下无穷的乱码，以快到难以想象的速度刷新。
它们最终长久地停留在一份新闻报道页面上。
背景影像是化作废墟的卡姆兰边防线，那里曾是繁华之乡，现在仅余建筑的残骸遍布大地。
“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