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在办事时效率很高，他和奎里纳用大半天的时间迅速解决了出行工具和住宿的问题，又飞快地将贸易区粗略趟了一小半。

只是出行工具和他们原本预想中的不太一样。

阿拉穆特的外围交易区禁止大型私人载具乱窜，最多的交通用品是公共轨道和小体积悬浮艇，后者小到只能塞两个人进去。

于是他们从租赁停机库开走两辆小艇，分头行动。

城区底层呈现出一种混沌杂乱的气氛，但随着地势攀升，视野随着环境一并变得开阔。

最中枢的主交易大厅位于相对较高的位置，看上去不像汇集着大量流动资金的地方，外形反而更像是某种神殿或是祈祷寺。肉眼窥不到缝隙的纯白石块构成它的外壁，圆弧形状的顶端带着尖状的针塔。

它像一只伏卧的巨兽，自半山俯瞰着半个城邦。

已经在智脑内初步构建完整个外围区地图的朗，刚一踏入交易厅的前置通道，就看见所有的警戒射线产生了轻微的扭曲与畸变。

卡兰低低“啧”一声，没有收回自己的腿，平静地牵着人类的手臂继续向前走。

这次，再也没有任何异样情况发生。

男人没有开口，但他的眼睛会说话，以一种略带忧虑的神色看向自己的同伴。

对此星舰的主导者只是摇摇头。

“没关系，它们不会存留下我的样子。”

视觉是最容易欺骗的感官，大脑在接收到信号后，会将一切不合理的事物进行加工、整合、重组，然后以一种主体可以理解的形式呈现出来。

相较之下，监控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猎犬小队的光屏难以捕捉到潮汐真正的形态，哈默拉的系统也一样。星港执勤者事后倘若检查自己的设备，最多只能得到一个损毁的储存装置。

交易流程不需要人工处理，终端全数代劳。

一些品目的繁杂和猖獗程度，连前任舰队指挥官都要为之血压高升。大部分订单并不会展露在公众面前，它们直接呈交哈默拉，由这颗最大的黑市星球代为中转，力求保障大客户的个体隐私。

也有少量无伤大雅的交易申请，直接投放在任何人都可以调阅的公共页面。

“荒唐……我甚至能提交核心动力炉的购买需求，但是需要进行更深一步的身份审核。”

男人发出一点叹息声。

“他们不觉得这是值得保密的事情，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摆在那里。”

“这只是很小一部分。”

卡兰慢慢地说：“还有更大批量的订单通过匿名的方式投送到哈默拉的内网，真正长期稳定的客户不会亲自来到这里，他们只需要想办法避开宇宙树系统的监管，在线上做交易就行。”

“从户头到个人信息都是虚假的，宇宙树系统或许可以通过无数的智脑终端和无数双眼睛卡死每一个活人的轨迹，却反而很难清理掉这种纯虚拟的假户头。”

“太多不存在的人活在内网里，但钱和经过无数道中转流向未知收货地的军火是真的。”

“看见那层屏障了吗？”

生物电流一样的微光在他们脚下微微闪烁，然后沉寂下去，仿佛转瞬即逝融入海洋的数据。

碑群般的巨大黑色匣体隐没在地表之下，构成这交易终端的真正身体，永不停歇地解析着所有外来交易要求，同时汇总处理可供调运的库存兼配送信息。

微微侧头的卡兰向人类示意：“那才是整个交易大厅受到保护的地方——那些屏障在保护沉入地下、随时可以解体转移的碑群系统。”

“除了人口、异种污染物和电子毒品不纳入交易范围，这里几乎什么都卖。”

智脑发出“滴”一声，提示阶段性手续完成。

朗拉住卡兰的手，转身向外走：“大部分人认为哈默拉以贩卖军火起家，只卖武器，但实际上它的检索目录里五花八门任何东西都有。”

“我甚至看到公开信息分类频道，有人在出售纯种白安缦猫和大鳌复足兽的活体幼崽。”

“我也看到了。”

卡兰忍不住笑：“那条交易完成状态的公示闪动得很快。”

“很多少见的异兽会挂在这里进行出售，出价者会给出比联邦或者帝国正规交易所更高的价格，并自行解决运输难题——我还活着的时候，有相当数量的贵族喜欢豢养新奇的兽类，并且忍不住拿出来攀比炫耀。”

“我提前预付了全款。”

朗的智脑账户里存着的钱瞬间刷掉一大半。

“两支基因崩溃抑制剂，整整两百万里瑟，哈默拉的系统会在一天之内匹配货源。只要有人卖，东西就会直接送过来。”

“先同海因茨他们汇合，奎里纳带着他去了情报点。接下来要做的只有等待，后天到来前我们会得到结果。”

他的手指和卡兰的挨在一起，自然而然地就彼此牵住。

“这东西确实相当昂贵。普通家庭根本消费不起如此高昂的针剂，即便知道世界上有这种能够救命的东西，倾家荡产换购一支后也只能将死亡向后略作延迟。”

“许多药物都是这样。”

星舰的主导者慢悠悠地走在对方身侧，感受着手上传来的热度。他的伴侣一向体温偏高，很暖和，和舒服。

“科学院也遵循着同样的原则。高精尖科技服务于高精尖人群，以及底层劳工是需要快速更新迭代的。比起花精力拯救一名具有基因缺陷的人类，替换掉他是一项更有性价比的选择。”

“毫无作用的保健品比能够救命的针剂更受欢迎，因为后者没什么利润，也不能给社会创造价值。”

“基因崩溃症不纳入保险范围，宇宙辐射病和污染并发症也一样。”

男人没有转头。他们踏出交易大厅，正看到遥远的卫星自沙丘的尽头、自轨道环之外升起。受旧地的影响，人们习惯性将所有类似的天体称之为月亮，不管它们是大是小。

荧荧的灯火沿着古老的道路点亮，这里还保存着部分最初一批哈默拉定居者留下的建筑痕迹。天幕呈现出蓝紫交织的晕染色，最终沉积为浓重的靛蓝。

“就算有人掏空所有积蓄，想尽办法为自己的家人换购到一支受到严格管控的基因崩溃抑制剂，面对接下来的第二支、第三支，他终究会感到无能为力。”

“克里芬三世的一场晚宴，会消耗掉约折合两千至三千万里瑟的费用。”

夜风吹拂人类的短发，却丝毫没有沾染上卡兰的身体，仿佛他与风存在于不同的维度中。

闪烁的灯火落在曾经的新型人类眼中，明灭不定。

安息香的味道混合着烟火的气息弥漫，更远处的伊斯罕宫点燃供奉的熏香，那是河流一般汇聚的灯光的终点。有人在月亮下唱诗，声音沿着垂落的绿色植物飘散。

卡兰在那样的声音里笑一笑。

“所以帝国走向灭亡，也很好。”

朗紧紧地握住伴侣的手臂。

“可是你想拯救它。”

“就算它坚定不移地迈向毁灭，你也曾想要拉住它。”

“不重要。”

星舰主导者的笑容一向温和，但此刻的温和与那些掩埋着漠然的礼貌性表情不同，在面对朗的时候，卡兰的情绪会变得真实一些。

这令他的神情里带着一丝属于人类的温柔。

“人的一生所能够做到的事情极其有限。我是这样，其它所有人都是这样。自宇宙大移民拉开序幕以来，经历过四次人口大减员时期，它们从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所以联邦辖区内的人口仅有一百三十亿，约合旧地人口数的两倍，深空探索伴随着巨大的危险性，政体分裂所引发的战乱让一切重回混沌。”

“在前进的道路上，所付出的代价永远要比得到的更多，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走向自己所期望的终点。”

“当一个新的时代来临——”

他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人类的眼睛，虽然经由伪装不再呈现出美丽的金棕色，但那眼睛正以一种纯然的神情望着他。

“旧日的种种终将逝去，如长河流向海洋，再无回还。”

*********

警报响起时，祖莱卡正在将急需处理的信息做分类。

然后她看见醒目的红色提示跳出光屏。

伊斯罕宫沉入黄昏，透过木质窗框的光线逐渐消散，乳香混合着安息香的余味久久萦绕不去。

她穿过长而黝深的甬道，穿过每一盏亮起的灯火，最终在祈祷室的角落找到了自己想找的人。

哈默拉的最高掌权者坐在空旷的房间里，坐在铺满艳丽厚重地毯的地面上，并没有做任何祷告。

银香炉里的灰烬已然冷却，带着陈腐的气息。

苏莱曼在摸猫。

那是一只纯种的白安缦猫。

人类将缅因和毕鲁特异兽的基因混合，培育出了全新的品种。这些“猫”的体型更大，可以生长至二十至三十公斤重，性格柔顺黏人，脾气温吞，从不掉毛，对于毛发过敏患者而言是绝佳的伴侣型宠物。

但是它们的繁殖极其艰难，并且对食物相当挑剔，肠胃脆弱，导致每一只都会卖出极高昂的价格，并且难以预定。

这样一蓬大大的猫球伏卧在男人的腿间，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毫不怕生，甚至还试图从容地舔自己后腿处的毛。

它有一双绿色的眼睛，和抚摸着自己的那只手上所佩戴的祖母绿戒指，正好形成一组和谐的对照。

当有力的手指挠过猫咪的下巴，愚蠢又纯然的生物便翻了个身，毫无警惕心地将肚皮露出来，吧嗒吧嗒地去蹭去挤男人的手，几只爪子舒服到如同开花的山竹球。

祖莱卡愣了一下。

她没有问哪里来的猫，只是走近两步，将光屏递过去。

“有人在找安德烈。”

她说。

“由情报点汇入的信息，直接触动了警报。”女人的脸上看不出思绪的端倪：“还有一张……你的照片。”

苏莱曼接过那张光屏，一眼看到一张胡子拉碴的脸，配合着露出洁白牙齿的热情笑容。

这大概率是他唯一流落在外的黑历史，Ignis征兵处提交报名材料时留下的现场照一直存留在联邦的系统里，配合着“安德烈·哈德森下士”这一头衔出现在所有证件上。

祖莱卡看上去想笑又活生生忍了回去，导致她神态比平常还要麻木。

“三名KN997星球的‘赫舍丽贸易集团’的商会成员，以及一名哈默拉当地出身的向导在一天前降落，他们向贸易大厅提交了基因崩溃抑制剂的交易申请，同时还在小型情报点发布了人物信息检索。”

“所有登录手续和证件都没有问题……只不过星港工作人员的执勤记录仪出了点问题，其中一位商会成员没有留存下记录影像，除此之外一切正常。”

“会触动警报是因为，系统捕捉到了同‘安德烈’这个假名相匹配的照片，所有骨骼结构全部吻合。”

盯着弹出的信息看了一会，苏莱曼发出低沉的嗤笑。

他将光屏扔还给自己的下属。

“KN997商会的随行会计员……”

琥珀色的眼珠中没有任何情绪，像是在打量什么没太大意思的新鲜事物。

“那是Ignis驻军基地的指挥官。”

祖莱卡因为这句话而皱眉。

“要扣留下来吗？科学院的事情造成的后续影响比想象中更麻烦，喀里库节即将到来，其它城市的居民也有一部分涌向这里和外围交易区。阿拉穆特的戒严程度会进一步提升，在此期间所有可疑人员都会被集中收管，以防止任何间谍趁乱行动。”

“他们绕过了哈默拉的信息安全网，很危险。”

佩戴着祖母绿戒指的手指缓慢地抚摸着白安缦猫，苏莱曼的声音低沉平静。

“Ignis不准备继续服从于联邦的调控，猎犬监判队也脱离了科学院的掌握，不需要和他们发生冲突。”

男人握住猫的前爪，捏了捏那里的肉球，收获一声发嗲的咪咪叫，一双绿色的猫眼毫不客气地看着他。

“联邦自己足够混乱，才没功夫将哈默拉扯下水。”

“这些人来寻找基因崩溃抑制剂，那就让他们尽快完成交易，然后自行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