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昏暗,火影摇曳,两个红衣官服的大人在书房里,小心翼翼打开了一个盒子。
里面是一沓书纸。
其中一个拿出来,对着烛光,眯缝着老眼用手沾了唾沫捻开有些泛黄的纸张。
他在旁边人的催促下缓缓念出,越念越心惊。
十六岁在夜敕初露锋芒,一路厮杀未有败绩,一举成为先帝最看重的夜敕。
十七岁入宫行刺皇帝失败,再被弃于夜敕,杀叛王萧终——先帝之弟,屠戮全门,戴罪立功。
十八岁秋水出逃,暂领统领之职,统率夜敕壹部,掌暗杀追踪,与贰部白练,叁部金钗,共掌夜敕,其中以鹤翅为尊。
同年,截杀罪臣孟氏一族。
十九岁……
……
二十二岁追杀前叛逃统领秋水,一举成功,正式擢为夜敕统领。
二十三岁赴幽,单刀直入北狄王帐,取北狄王慕容渑首级,大涨士气,助沈随风大败北狄。
此后数年战功赫赫,所向披靡,无人能挡!
二十八岁鹤翅及夜敕余部于宫变时失踪。
那老大人公孙东读完已是满头冷汗。
这册上记录的是前段时间突然出现的夜敕统领陈从玉。
皇帝没有授予他官职,而是重新组建夜敕,全权交由陈从玉管辖,加之之前就有基础,很快就立住了脚,一下成为了众矢之的。
他们这群京城里的官员不太知道鹤翅,即使从前知道有夜敕统领这个人,但没见过更没听过。
他常年游于皇城之外,轻易不能进入内城。
盖是因为曾经行刺过皇帝,萧统再明大度,也不敢将他放在身边。
这份资料是那位陆大人给他们的,不管对方是敌是友,了解陈从玉这个横空出世的新贵还是极有必要。
两人看完资料,顺直衣服走了出去,不知道属于哪党哪派,现下报信去了。
时间回到陈从玉进京那日。
他们一行人刚刚进城,没走多远便被人拦下。
那些带着兵器的士兵横在路中间,杀气很重,看起来来者不善。
青枝在背后悄悄抽出来一把匕首,不等动作,那群人里出来个人,很精准地找到陈从玉,颇为恭敬地请他去旁边茶楼一叙。
陈从玉抬头一看,临街窗户口隐隐约约出现一个男人的身影。
他带着青枝上去,走到门口青枝被拦下,只允许陈从玉进去。
那男人坐在窗边本在用心烹茶,见他进来们猛然抬头,站起身热切地过来说:“见过鹤翅大人。”双眼隐含热泪,看起来像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男人长的俊朗,自述叫做陆潮,曾是副统领白练部下,宫变时白练死在了宫中,他们这些下属也没能逃出去,再次成为新皇萧显的棋子。
他说话饱含情感,泪水挂在眼睫上要掉不掉。
陈从玉静静看着,在那泪落下来之前,拿出一方帕子递给他。
陆潮微微一愣,接过帕子却没有擦,目带钦慕地看着他。
陈从玉:“所以,你想说什么?”
陆潮忽然僵住,突然起身跪在地上:“我对不住大人,和属下去见一见陛下吧。”本以为是旧人见面叙旧,谁知背后都是逼不得已,为此这陆潮满怀愧疚,在陈从玉面前羞愧欲死。
他俯下身,见身前人不说话,心脏如钟鼓一般,他张口:“大人不要恨我,我实在是……”
“我知道,不是你的错。”陈从玉拍拍他的背,把他拉起来,“带我去见陛下吧。”
皇宫里,萧显很快就处理完政务,随后坐在店中那把皇椅上闭眼假寐,他一旁的大太监,见此劝道:“陛下去偏殿休息一会吧。”
萧显没有睁眼,说:“德顺,你退下吧,朕在等人。”
太监稍顿片刻,心下思索到底会是谁来,动作却一刻不停地退出去,半刻不敢停留。
殿内归于一片平静,静悄悄地只有萧显一个人,地底下透出一股寒意,似乎要将人冻僵在这至尊的大殿上,连暖黄的烛光都无法抵抗这股寒意。
突然店里出现悉悉索索的声音,萧显骤然睁开眼:“你要带来的人呢?”他问殿里突然出现的陆潮。
陆潮道:“陛下莫急,就在这儿。”
萧显坐直身子,看着一侧殿中昏暗角落里缓缓走出一个人,他整个人藏在模糊的黑影中,但身影又比旁边的黑更加浓郁。
那张脸随着走动缓缓露在烛光下,被光影和轮廓切割成凌厉的形状。
真可谓是,朦胧间,鬼灯一线,露出桃花面。*
萧显看着他,起身快步过来,盯着他许久,突然笑道:“朕知道你,你是父皇的玉奴。”
陈从玉微微一笑,作势下跪:“鹤翅参加陛下……”
萧显拦住他,像是见到什么忠心贤明的臣子,而不是叛逃的反贼,看重地赐座给他。
……那天陈从玉和萧显陆潮聊了许久,出来后萧显竟还给了官职,此后一连数日赏赐流水一样送到陈从玉府上。
陈从玉收拢会议,把掌心的鱼食撒进池子里,由那些胖成陶罐的鱼张开嘴巴接食。
青枝从远处过来,越过池上桥,到达这座湖中小亭子。
“又有拜帖?”
青枝点点头:“按照老大你说的,两位王爷还有那些大臣的全都拒了,说您不舒服。”她顿了顿,将袖中一道拜帖拿出来:“不过,这个我不知道要不要拒掉。”
陈从玉接过来,“陆潮”两个大字大咧咧地挂在上面。
陈从玉挑挑眉,大爷似的躺在贵妃椅上:“把人带进来吧。”
陆潮随着人进来,穿过花园里斜长出花枝的小径,沾染一身花粉花瓣,踏上那个小亭。
他穿的黑衣,沾染上黄色的花粉很是明显。
陈从玉好似不懂待客之道一样没有起身,只是给了他一只帕子,让他擦擦。
“谢过大人。”陆潮接过依旧没有用,用手拍掉那些花粉。
陈从玉:“你我一同在朝为官,陆大人官阶比我还高上一些,就不要这样说了。”
陆潮面露羞色:“大人折煞我了,您作为夜敕统领,合该受此优待。”他想了想又道:“昔日白练大人多次向我们提起您,您的战绩我等也都看在眼里,俱是敬佩不已。”
陈从玉胸腔里闷出两声笑,低声道:“是吗?”他话锋一转:“之前你跟我说白练死了?”
“是。”陆潮脸上露出伤心之色,他说话之余看着陈从玉的脸,像是从他脸上看出什么。
可陈从玉什么都没表现出来,甚至堪称云淡风轻地哀叹一声:“真是天妒英才,我与他关系还算不错,死了真是可惜了。”
陆潮没听到自己想要的,借着叹气低着头眼底划过一丝暗芒。
陈从玉与人闲聊几句,半句有用的都不说,只是聊聊花聊聊鱼,偶尔聊聊过去的人。
陆潮见此也不再问,只是突然提到:“听说大人曾在边境和户部的闻大人结缘,不知是真的假的。”
陈从玉似笑非笑:“陆大人倒是消息灵通。”
“我也是听旁人告诉我的。”
他说的是客套话,陈从玉也不多追究,只是淡淡哼笑一声,点点头认下来,只是不说到底什么关系。
陆潮也不再追问,将一封请帖放在陈从玉的桌子上:“过几日闻大人便会到京,陛下要在宫里准备宫宴,到时候两位王爷也会同去,这是陛下特意给你的。”
孟自容逃走,闻浔因要做的便多了,他在边境协助霍栖洲几次拿人都没把人抓回来,最后一心抓起细作,将幽州拔出个七七八八,才勉强将功补过,不日便将归京。
陈从玉听到这个消息依旧是往常那样,只是嘴里嚼葡萄的速度稍慢些许。
陆潮没有多待,又聊了几句,便离开了。
青枝将人送走,对着陈从玉道:“他说他是白练部下,这是可靠吗?”夜敕之间几乎没有人见过对方的脸,身份全都捂得死死的。
陈从玉因为刺杀萧统的事,曾被规定无诏不得入京,在外便做收尸人遮挡身份,这类人群身上有异味,车上有尸体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后来叛逃的时候,将知道他收尸人身份的人杀了个干净,才换来清净的一年多时间。
夜敕内既不敢窥视他人身份,也不会让他人知道自己的身份。
陈从玉闻言冷冷一笑:“假的。”接着轻飘飘揭露:“他就是白练。”
“啊?”青枝震惊,她想要再问,但看到陈从玉的表情又收回疑问,鹤翅曾和白练相处多年,听说曾是好友,老大当年叛逃可是带着白练一起走的,即使看不到脸,声音身形都十分熟悉,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陈从玉第一眼,被拦下看到茶楼那抹身影时就认出来了。
白练的谎言他一开始就知道。
他向来如此洞察一切,那么闻浔因的,是谎言还是坦诚他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