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该到我的愿望了。”
“你想听什么故事?农夫与蛇还是烽火戏诸侯?白脸书生和青楼戏子?还是落魄将军和敌国质子?”
“不不不,这些故事都太老套了,我想听些新鲜的。我想听——你们二人的故事。”糸睁着一双含水眸,深蓝带灰的眼中映出面前神色各异的两人。
“我们二人相识不过短短数月,没什么故事可讲。”左忘觉得这家店老板真是个性格古怪,他们两人的故事有什么好听的。
“短短数月?”糸舞着两只手,踮着步子给自己倒了杯茶,红色的茶汤盛到白瓷色的碗里煞是好看,他看向贺晚:“那就从你二人第一次踏进我这小店说起吧。”
左忘蓦然瞪大了眼睛,这老板到底在说些什么?
贺晚呆滞在原地,不敢看糸,更不敢看左忘。
大意了,没想到这老板记性这么好,一百多世以前的客人都还记得。
糸呡了一口茶,陶醉的闭上眼,“怎么,以前连镇刀都敢往自己身上滑,现在不过是讲个故事,我的愿望如此简单,你为什么不愿意帮我实现呢?还是说……你更愿意魂飞魄散?”
镇刀?
左忘记得嵬介说过,此刀本是为压制邪祟恶灵而用纯阳玄铁烧铸的,又浸过了因池的底水,遇鬼杀鬼,遇魂破魂。
“以前渡灵的时候有个魂灵觊觎我的美色,非要以身相许。我誓死不从,他就又挠又抓,生生给我抓破了皮。”
左忘响想起贺晚说的话,哪有什么魂灵,有九阴白骨爪的分明是他自己,自己拿着刀子往自己身上划。难怪呢,寻常刀刃怎么会留下那样的疤痕。
左忘转头看向贺晚,可对方却垂眼看地。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分不清贺晚说的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他现在两眼清明,可却看不分明。
糸见贺晚依旧杵在原地,也不着急,慢悠悠晃着茶盏,“那就我先来起个头,你往下接。”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姑娘,抱着只雪团子进了糸水的门。走近一瞧,那雪团子是只早已咽气了的雪貂。小姑娘哭着求我让那雪貂活过来。
“糸水的规矩,有愿必应,我自然答应帮她实现愿望。于是签了祭约,复活了她心爱的宠物。接下来——她的宠物回来了,可我还缺一个乖巧可人的宠物。所以啊,我就把她留下来做我的宠物了。”
左忘蓦然抬起了头。
糸踮起脚转了一圈,“那小姑娘一双大眼睛,猫儿似的,脖子上栓根线,系几颗五彩的铃铛,我手一招,颠颠地跑来,铃铛叮叮当当的响——啧”
“可是——”糸语气突转,“这时候有人半路闯进来要带走我的宠物。”
糸眼尾上挑,说不尽的韵味,可看向贺晚的眼神中分明是森寒。
“——到你了。”
贺晚深吸一口气,该来的总会来。
听客连茶都准备好了,又怎能辜负?贺晚看了眼左忘,扬起一抹笑,缓缓开口:
“沧雨抱着貂跑出去时,我和紫忞没拦住。等找到时,她已经和你签了祭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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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糸水的规矩,我的愿望是,带她回去。”
九掣一身玄色外袍,内衬的绯色从领口露出点边。一副凶神恶煞的鬼面放到糸水昏暗的布景中,像是十八层地狱里的煞鬼。
糸微微仰起头,看着眼前气场十足的人,尽管舍不得刚刚到手的宠物,但还是答应了。
鬼市是无主之地,和冥界其他地方没有隶属关系,因此在总殿的身份放到鬼市里没有用,鬼市的人也不会管你在鬼市外是哪阁阁主,哪殿阎罗。
糸答应只不过是碍于糸水“有愿必应”的规矩,以及——眼前之人隔着皮肉都能看出很漂亮的锁骨。
正好缺支笛子。
九掣不会想到,此时此刻,对方正在觊觎他的皮下骨。
糸笑着让九掣抽了牌,签了祭约,然后才说了自己的愿望。
沧雨在一旁立即哭出声来。脖子上还没来得及取下的铃铛清脆地响成一片。
九掣冷笑一声,接过糸递过来的镇刀,单手扯开了自己的衣服。
“用镇刀剔骨,能让灵骨和肉身分离的彻彻底底,不然,我这边吹几个音,你那边就能感受到,或者你那边一使灵力,我这边笛子颤两颤,那多瘆人是不是?”
九掣的大半胸膛露出来,在顶上玉石投下来的凄冷光线中显得惨白。
糸直勾勾盯着那片胸膛,舔了舔嘴角,蓝色的眸子比头顶玉石更亮,“动刀前介不介意让我——”
糸缓缓踱到九掣面前,伸出一双有着一寸长指甲的手,沿着九掣扯开的衣服慢慢向上,“让我摸——”
“介意。”九掣不等糸说完,反手横刀在锁骨下深划了一刀,鲜红的血瞬间溅了糸一脸。
糸闭上眼,刚才搭在九掣衣服上的手收回来,沿着下眼眶抹了一指,然后将手指伸进了嘴里。
九掣厌恶地挪开目光,将插进皮肉的镇刀又插深了几分成,刀口处氤氲出黑雾。
镇刀刺进血肉,九掣额角青筋暴起,却哼都没哼一声。
刀锋要转向的时候,一抹黑影冲了出来。
高束的乌发因跑的急切而凌乱,一身黑沉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竟生生被那少年明媚气压住了。
“我要交换愿望!”
“阿川!”九掣看着跌跌撞撞跑进来的人,下意识地想藏起锁骨下插着的刀。
可是已经迟了。
陆昀川盯着九掣没入皮肉半寸的镇刀,嘴唇不自觉地轻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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糸挑起指尖,整只手柔若无骨地撑到下巴处,看向左忘:“他当时叫你——阿川。”
阿川。
左忘想起幽冥谷后山那次,他昏倒之前,恍惚听见贺晚喊了声“阿川”。
他转向贺晚,声音像是从缝隙里挤出来的:“阿川?”
贺晚看着左忘的眼睛,心猛然一沉,那双眼像两汪死水一样,毫无波澜。
他倒宁愿左忘大声诘问,哪怕是说些重话他也愿意受着。可现在……
平静之下覆盖的,是彻底的心凉还是从始至终的不在乎?
不管是哪种,他都接受不了。
“左忘,”贺晚伸手去拉左忘,“阿川是你,左忘也是你,从始——”
“‘阿川’,全名是什么?”
左忘没从贺晚手里抽回自己的手,但也没回握,僵硬的石头般任由贺晚握着。
“……陆昀川。”
“陆昀川,”左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这个曾属于自己的名字,但并没有哪怕是一丝的熟悉感。
所以他一直苦苦追寻的那段缺失的记忆并不属于左忘,而是……属于陆昀川。参天古树下的二层木屋,屋檐下坠着流苏的木牌,摆着松雪酿的小矮桌,还有那抹绯色衣衫……都属于陆昀川的记忆。
“陆昀川和九掣?”左忘知道贺晚明白他问的是什么意思。
贺晚深吸一口气:“……是。”
糸回到那张铺了绒毯的木榻,侧躺下,一条胳膊撑起头看着两人,眼里满是戏谑。
“据说——据说,九掣经常和一个魂灵在鎏水涧出双入对——”
原来秦久怡说的那个与九掣出双入对的人是自己。
多讽刺。
“忘川边上第一次见时,你说你叫贺晚,可我几天前才知道‘贺晚’不过是’九掣’的一层外衣。”
“我不是——”
左忘的声音像被抽走了中间木料剩下的干树皮,无力,干瘪,下一秒就要碎成齑粉一般:“‘左忘’二字是当时师父拿千字表让我自己选的,我有记忆以来这两个字一直是我的另一种存在形式,可现在你告诉我,我原本叫陆昀川。”
“贺晚,你不觉得很不公平吗,你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让我一个人在现实和虚幻里挣扎,你知道吗,我一直以为那身绯色衣衫是我幻想出来的,你看着我像傻子区分不了现实里的你和虚幻里的你,是不是觉得很好笑?”
“没有,左忘,不是,你眼前的是我,你见到虚幻里穿绯色衣衫的也是我,九掣是我,贺晚也是我,从始至终都是我,不管是什么身份什么名字都并不重要……”
“从始至终都是你,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告诉我你是九掣,告诉我我是陆昀川,告诉我我和你一百多世以前就认识!”
“贺晚,”左忘仿佛全身力气都用尽了,这两个字轻飘飘地从喉间吐出来,“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他垂着眼眸看洇湿的地面,觉得周围的一切都那么虚幻,好像从进了糸水的那一刻就陷入了一场梦,一场虚假的梦。
贺晚张着嘴,几经闭合,却什么都没说。
左忘轻轻抬起双眸,看见贺晚欲言又止的神情,苦笑一声,“贺晚,不,九掣,我不想知道了。”
他转向糸,“故事讲完了,我可以走了吗?”
他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里。
糸挑起一颗晶莹剔透的绿葡萄,葡萄的光面上反射着黑红参半的指甲颜色,影影绰绰,像一幅油画。
“急什么,故事还没讲完呢。”糸将葡萄放回盘子里,起身,指尖朝贺晚勾了勾,“九掣大人,你和——”糸指尖在空中划向左忘:“你和陆昀川的故事还没讲完呢,我听故事,总不能只能一半吧。
“前因,后果,相识,相知,到最后——相离,说书人讲话本的起承转合,你也只不过挑了个‘承’来讲,讲故事,合该讲得圆满些。”
贺晚转头看左忘,但并没有得到对方的目光。
“能让他先走吗,你听故事,我给你讲。”
左忘先开口了:“九掣大人,怎么,这故事我听不得?”
本来想走的,突然觉得应该听听陆昀川和九掣的故事,他意识到,自己对脑海中曾出现的那些幻像,仍旧有执念。
贺晚回头,见左忘依旧没有看他,一颗心从寒冬腊月的湖面沉到了湖底。
糸捏着娇滴滴的女声笑了几声:“故事,自然要大家一起听才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