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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好雨时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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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未有雨,到了清明,就下雨了,绒绒细雨间,南街里也静日安稳,没有平白无故上门的客人,更无夜半闯入门房的刺客。

“怎么每每清明就下雨呢?主子?你给我讲讲那首诗吧?”

谢瞻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意识也有,却是让他只不能醒。

无常低头叹息,他其实早就明白谢瞻已是强弩之末,只是事到临头,愈发不舍。

外界事情都让人不能说,他只能先等谢瞻好转起来,只是看着竟比往日还要颓败,严雪明见过,虽说要将养着,但言辞中多有开解之意,皆以终事为主,药石为辅。

长霖在父亲消息无果之后,便跟着无常,小孩子风一样的性子,宅中待不住,因国都事不明,无常也拘着他。

谢瞻多年来已是药石罔顾,得此结果也是淡然极了。

过了清明,他便醒了,后来便是他日日都清醒着,两三个时辰的觉已然极限,药也不喝了。

每每无常端了药盅过来,他便蹙眉不悦,推脱不要,两三回之后,无常劝告也无用,仿佛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他已然了无牵挂的一般。

心知其意,欧阳无碍,便像是有了交待一样。

谢瞻翻转手中墨笔,心中也道声奇,他右臂折断在阵中,自己被炸个半死,虽有巫医救治,往年阴风下雨就酸痛无比,如今他大限将至,反倒觉得身上轻巧舒服,行动不受阻,能写能画。

觉得,药不治命,只将他,半死不活地吊着,毒得他头昏脑胀,不知所以。

谢瞻握笔的手顿在空处,看着房间内写写画画的顾长霖,不由得担忧起来,恐这令,会招致祸患…

他喃生自语,让长霖抬起头问他, “阿叔,你在说什么呢?”

他摇头,看见白纸上的被溅上的墨点,“没什么,你的字写好了?”

纵使担忧,如今病体也无济于事,只得多说两句,“觉得你太笨了,这几个字也不认得。”

长霖不服气,搁下笔,“往后阿叔多教教我,我不就会了?”

谢瞻笑笑不语。

过了年后,他满三十五,这些年也算活得庸碌无为,这四个字足以将他这一生明述。

谢瞻有力时教长霖认字,无力时坐廊前看光秃秃的白梨树。

清明节后,让人刻意去引顾亭林回来,便事事都不过问了。

春日来晚,梨树枝桠上如雪堆,恰逢有雨,处处残叶败花满地。

长霖多数被无常带走,不肯让他在一旁烦着累着谢瞻,说主子养好身体,以后也不晚。

谢瞻不愿,暇时无事,只日日静心教授。

——

一日睡着,忽梦起,幼时他与母亲在梨泉山庄的生活。

谢白梨夫人那时存着意气,不叫他习武,只教他习字读书。

春日里白梨花漫山遍野,酒醪飘香,山庄竟如雪境一般。

他年少时被父亲黑心虎认回,去黑虎山做了教派少主,那时魔教还不是魔教,父亲也有正经轩昂的名号。

他不愿习武,他父就对他多严厉苛待起来,他也不喜这个莽夫。可因有母亲阻拦,他到十四五岁还是对武艺一窍不通,文质文弱的样子令全教都不喜,又因他是少主,故此奉承着。

直到教中有叛,他父指着白梨夫人的尸体目眦欲裂,“你若是有实力保护她,怎会如此!你若是保护她了,怎会如此!你若是有实力……你若是会武功!你母亲怎会在你面前被这些喽啰杀死!?你若是有实力…”

谢瞻悔恨欲尽。

才知什么叫作百无一用是书生。

他父平乱之后,将他和家族秘法一同关进了幽魂台闭关。

他心如死灰地去了。

几年后,十九岁出关,冷漠少言,一招天魔乱舞,群雄不挡——

眼前女子一袭白衣,眉眼艳如桃花,发髻飘逸,不饰钗环,见他醒来,女子浅淡笑了,握了他的手,说:“廊前风大,子复怎得在这睡了?”

话落,谢瞻便感到一阵寒冷锥心刺骨,他不知怎么就遍体生寒,形神模糊,便说着,“日间生暖,一时不住睡了,回想起一些旧事。”

“那你梦见我了吗?”

得见女子笑靥如花,不似从前模样规正避离,他满目痴迷,伸手去触那女子的容颜……

“蓝…”

……未及已灭。

“主子,主子,……”见是无常,忧心地说:“别在这儿睡,回屋里?”

庭前白梨树,一时风来,落满庭阶。

谢瞻看着零落的花朵,未应,怔怔的,忽在无常面前就落下泪来,无常知他心中难受,只由他去。

末晌,谢瞻止了才哀婉叹息,“方才我梦中说了什么没有?”不愿再太过肆怀,他半躺着,手指不断点额,笑意阑珊,病中多年,他已是再无半点自尊。

“也无妨了,若有什么,只当我在胡言乱语。”

无常浅言,“哪说什么了,不过是病中哽咽多思,身体好了就没什么了。”

这般宽慰人的话,他都听出茧子了。

夜间谁知谢瞻竟越发病得厉害了。无常连日来本就在旁看顾,听闻动静惊起,也是忙去将温在炉子上的药端来。

谢瞻颤着,身躯显得僵直而羸弱,呼吸微弱,脸上隐有青灰惨白之色。

不多时,无常端了药汤过来,也便伏到床边小心地喂了药。

“主子?”无常叫了叫他。

谢瞻无力地睁开眼,空洞的眼神透露出决绝的释然,他啜喏着,无常上前去听,“……放心,我好了……”

张大叔慌不择路地将严雪明请来,带到南街谢瞻面前。

严雪明照例把了脉,叹息着也如往日般开了秘方,言语间多有大势已去之意。

众人闻言皆是一怔,不肯信。

无常愁绪满身,到处不敢问人,只是一遍一遍求严雪明。

床上谢瞻只是昏睡着,脸色面容都是到了极限的模样

如是严雪明再用秘药将谢瞻给从鬼门关扯回来,谢瞻还是日日半昏半睡,偶有清醒也是笑着宽慰众人,不必忧心。

“苏紫草不能再吃了。”他嘱咐。

无常摇头,“年前就停了。”

半月多,谢瞻还是不见好,一日难过一日。

四月底,谢瞻廊前怔愣片刻,便要无常回梨泉山庄,看看后山杂草可除尽了。

他磕在谢瞻面前地上,“得遇主子之恩,无常幸存于世,若在危难之际远主子而去,不能侍奉在侧,岂非辜负主子多年教导之心?但求主子别撵我走,我不走。”

谢瞻只让他起来,心中难言,哀劝,“走吧,无常,你留下也是看着我死过去,又有何用?我知道你对我好,天地间宽江泛海,何处不能自在遨游?以后唤回你的本名,也不是我的随从家仆,谢瞻只作你的兄长,我死了,在国都,没人护得住你了。”

他说得这样诚恳,无常悲伤得难以控制地哭出来,如何不能明白?

“我……我不走,就让我,送主子……最后一段路程。待你……待主子过身之后,我再回山庄去。”

声声锥心泣血。

谢瞻作罢,徒然失力,不知如何将遗憾缓解……他歪坐着,盯着蓝天下的梨树,“也好,就是等我死后,将我焚烧,余烬带回武陵源去。”

无常已从地上起来,坐在小脚凳上,一时不知道要做什么,蓦然听了这话,难过得不能自抑,直喘不过气来。

“你不肯走,就要完成我这件事,不然你就走!现在就走,让我不得好死,让我不得归根落叶!”谢瞻肃声厉色,气大了,让他浑身疼得厉害,右臂又忽得酥酥麻麻,有种刚被折断的痛感,但是他深知那只是记忆在作祟,“山庄内有阿娘,只可惜我阿爹尸骨无存,不然我们一家便团圆了。”

无常哽咽两句,再不说话。

严雪明死命照看着,谢瞻的身体状况竟好了些,说得危急,还是过到了八月,往来虽如此病弱,也是慢养着,也没再发,便将事情都提上心头,开始一一料理善后。

——

剑,月下凌光而来,他根本反应不及,待刺入胸口之时,剧烈的疼痛让谢瞻面如死灰,伸手去捂伤口,左右皆痛得不能碰,剑气紫蕴流转,刺入一刹间,他就知道这刺客的身份。

“紫云剑,沈云英……”

他站不住,直接瘫倒在地 ,血液已经上涌,咳了几声,吐出几摊血来,“我认得你。”

“魔头,我今日是来杀你的!”女侠斗笠遮面,抽剑时手中剑又用力攮了进去,直直穿过胸口。

谢瞻勉强聚起精神,翻身跪坐起,血不断涌出来,“谁让你来杀我的?蓝兔吗?”

“你不配叫她的名字,今日便叫你死。”女子冷笑,“再无瓜葛之人,我七侠名声怎能让你破坏了!”

谢瞻立不住,倒在地上,血从喉咙里呛出来,自嘲道:“我…我倒宁愿…是她来…杀我,可惜我死之前,再不能见她最后一面。”

沈云英愤怒未解,听得他不为自己辩解一句,又不抵抗,竟一时不知为何,将手中剑,猛得拔出来,对着谢瞻,欲要补上第二剑

“你敢刺下去,便永远不会知道…他们母子…在何方……”

剑尖停留在面门上,怒遏翻腾,“不过是死之前的顽抗。”

谢瞻强撑着一道精神,努力将话说得明白些:“那你……敢赌吗?我本来都打算放过你们所有人了,沈云英,你自己送上门,我不杀你们,我只恨你们。只要能给你们带来麻烦,能毁掉你们,拆掉你们的伪善面具,我怎么样都无所谓,我连蓝兔……我都不要了……”

沈云英将剑压了下来,冷问:“在哪?”

“你答应我一件事情,我就告诉你。”

“什么事?”

“梨泉山庄,我藏了一个盒子,以姑娘的武功,闯一个山庄也不在话下,你打开看看,把东西交给蓝兔,你……想要的,便……便都有了……那母子你们也就找到了。”

——

挨了这一剑,他便昏死在廊前,厅堂雨水淅沥,从屋檐上落下来。

先前无常出去抓药去了,待人发现他,已是一个时辰之后。

无常惊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地去搭他的呼吸,直到感到气息仍旧缠绕在他的手指上,他才蓦然松懈下来。

然而严雪明过来时,谢瞻仍未从昏迷中醒过来,他扼腕痛惜,“这一剑,斩断了他的气力,往后哪还能好啊!”

无常不信,又怒又气,“先生不肯治,普天下我就找不到能治的人了吗!”

严雪明拦不住他,不是他不能治,只是真是治不了了,寄信将巫医请来,只是巫医行踪不定,信到乌灵山再没了踪迹。

谢瞻硬生捱了十几天,也不见好。

某日清晨,无常从外间归来,就见严雪明在回廊下厅堂中彷徨四顾,愁容满面,见他,摇头叹息,“别去找了,自此别去了。”

无常一滞,心如刀割,踉跄着声,“主子……怎么了?”

严雪明无言,让开路。

无常进里屋,看见谢瞻,蒙着白布。

骨头都似消弭殆尽了,他跌坐在地,痛哭流涕。

——

顾亭林打开门,走了进去。

“你来干什么?我输了,来看笑话?”

“何以见得我是来看笑话的?只是有点事情不是很明白。如果你解了我的惑…”

“顾亭林,你总是这般,得了便宜还卖乖,”

顾亭林站在不远处,囚室密不透风,人也昏昏暗暗看不清,“我做什么对不起你了吗?禾彦,我对你做什么了吗?你这般恨我!”

顾时桢上扬嘴角,却有笑容浅近悠扬,“我不恨你,你信吗?十一哥,我从来不曾恨你,我只是,只是……只是……”

“见不得我好?所以要去争那个位子?”

顾时桢抬头望见他,烦躁不堪,“……随你怎么想,我不该争吗?凭什么你们能争,我就不能争?我也是皇帝的儿子!”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不知道!别让我总猜你的心思!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人吗!只不过你赢了,我输了而已!”锁链声震动传来声响,“还记得顾辰安吗?”

“提他做什么?”

“也许禾嘉是令你下定决心争夺帝位的最后稻草。”

“和他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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