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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望忆流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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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瞻暂时关押,也没说放,也没说罚,就这么关着。监牢湿冷,几日后,谢瞻就犯了病。

无常拿了三五百银子,上下打点了、求了关押的狱司,只说要送上厚褥,每日定时过来送膳送药,大人只作不见。

狱司见不是什么大事,况上面的令也是关押谢瞻还没审

定,便允了。

无常便日日过来。

蓝兔宫主自与主子见面之后,便不声不响地离去了。

无常问谢瞻,谢瞻只说她宫中出事了,顾不及,况他也无碍,便让蓝兔回了去。

待十二月底,白雪飞扬,谢瞻因有无常的照应,便是身体无碍,逐渐不吃药了。

一日,无常照常送了药之后,还没出大狱,就另有一人截住他,问他是不是无常,说有人想见他。问是谁,那人只说是辰阳王府中的人。

无常即不作他疑,去了。

七拐八拐地被领到一间窄小潮湿的屋子里,那人似乎和狱司有照应还是什么的,就见他忙慌地打开门,无常见一人躺在草堆上。

不动。呼吸微弱。

那人即到隔。要他赶忙去看。

见一女子形容枯槁,面容亦如死灰,身上衣物倒还体面。

无常一时不识。

女子听闻动静,缓缓得睁开眼,“你可还记得我?”见无常满目茫然不识,自嘲地笑了,“我是许朝云。”

无常这才知是顾亭林的侧妃许氏。

他讶异怎会到如此地步,跪着行了礼,“夫人安好。”

许朝云挣扎着抬了抬身子,无力,无常帮她起身,靠在墙上,虚弱极了。

她闭上眼睛缓了缓,无常才看清她身边还卧着一个小小婴儿。旧衣服包裹着,小小一团,睡容安稳。

许朝云细细描摹了无常的面容,手指欲往那清美的脸上摸去,半晌突歇,才道:“想是我打你那两巴掌让你学会了规矩,对着我这残躯也肯拜。”想了想又说,“或是因你那通身的奴性!”

无常跪着,未动也未因她的话愤怒,却是低头不敢看她,“夫人教导无常万分不敢忘…我与殿下再无关系了。”

许朝云却没应他,只让他抱起孩子,“你看看…”

“夫人?”

“或许这是殿下今生唯一的孩子了…”

无常伸出去的手愣在当处。

许朝云奋力地抓起他的衣角拽住,声嘶力竭,“去……抱他!”

见无常将孩子抱在怀中,“我初嫁,殿下本许我正妃之位,陛下不同意,那时是何种时局!只有他敢娶我,虽只为侧妃…我亦无怨无悔,殿下并无其他,府中姬妾虽多,也尽数抛掷脑后,后来连我也是十天半月不得见一回。”

无常轻柔地抱着孩子,看他的睡颜。不知许朝云何故对他说起,三年前,他因谢瞻的病,费心费力,唯恐忤逆顾亭林。

“我起先以为殿下是不喜庸脂俗粉,后来才知不过是掩人耳目,从我知了你,自我见了你!我才知道真相。原是殿下不喜女人也罢了,高门大户、世家大族谁家没有?我本是候府嫡女,王府侧妃,也不该阻拦!可……可…”她向他投去凌冽的眼神,口中恨恨地说,像是用尽了力气一般,“可殿下为你做得实在是太过了——”

“你可知这些年来,你何以光明正大地待在他身边?你可看到过那些望向你的眼睛里的怨毒!你可知府中多少人见不得你、容不下你?你以为你主仆在府中如此安逸是因为什么!我得知你与殿下也是费了一番心思,全府上下竟无一人敢妄议你的事情!”

无低垂着头,只沉默。他或许知,抑或不知。

许朝云手抚心脏,“你一无所知,成了殿下的心尖宠!一个娈物!殿下此番灾祸不得不说也有你一份!他对府中人严苛至极,稍有不慎的,就要打杀不管!”

说上这些话时已是强弩之末,她死死掐住自己的手,缓了口气,誓要将事情说出来,“底下人有怨愤不甘的,才和外人构陷殿下与他舅舅合谋逆反,你失踪了这些个天,殿下寻你这些个天,可笑也不怕人见了!要将国都翻上一遍!你回来之后——”许朝云抬起手,指着无常,“殿下竟对府里下了这样的命令,可笑你还真当成他撵你出去!”

“我……”无常木然惊噩,原是这样吗?他不是真心不要他,只是为了护住他?他有自己的判断,这不是他感受到的事实。

无常别过脸,心中酸涩。

这时许朝云已然是用尽了气力,倒在了草垛上,她歪着身子,心有不甘,对着无常说:“之后不过一月,殿下便遭难,他倒是预见自己有难,把你主仆二人撇个干净!”

无常忍住泪水,抬头看向她,“夫人……叫我来做什么?我会尽心尽力。”

很久,许朝云静心沉气,撇头看看无常怀中的孩子,饱含爱怜,“孩子不足月所生,叫做顾长霖。心思全在名中,你且抱了他去吧。”

无常震惊地颤了颤,“夫人!世子该与母亲一处,待殿下昭雪平安,夫人养好身体,得以一家团聚……我不会再回去了…”

许朝云不闻,半起身子,伸手攥住他的衣角,眼神中有着无常不懂的光茫,“念在殿下护你多年,便答应照顾长霖吧?!他已被判处流放北地,永不得回国都,父亲尚得不到皇恩,况乎孩子?你若是真的有心,只答应吧!”

无常只觉脑中轰鸣声不断,脑袋晕眩不知在何处。

“你若不应,他便是罪臣流奴的命途,同他的父亲一样,再也不是天家贵胄,我已然是活不成了……”许朝云的手愈发攥得用力。

“我答应,我答应,夫人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顾世子,让世子和殿下团聚——”无常再忍不住泪水,哭着应下。

听闻无常这样说,许朝云泄了力气,徒然放松下来,躺在地上闭着眼,笑容惨淡,又或是释然,“难怪殿下爱你些年,你这般纯善……你走吧,把长霖抱走!”

言毕,精神衰微,已是半生半死。

无常将长霖放在一旁,向着许氏磕了头,抱着孩子离去。

怀中孩子睡着,不少时却又哭着,无常抱着哄着,一路走回南街。

——

无常走后,先前那人便过来,只是兜帽之下,却是换了一个人。

他走进囚室,对躺在地上的许朝云说:“你说这些,本不是我让你说的。”

她睁开眼,“晚了,我已经说了,他也听了。”见他鬼祟前来,嗤笑,“你这样,便是永远不可能赢过殿下。”

那人也不生气,站在远处,“是呀,我从来不是顾亭林的对手,所以才拿你开刀。我很不愿这样对你。”

许朝云讽道:“你不这样对我,我也这般了……不管目的如何,你会放过长霖吧?”

他走近了几步,“当然,他已经被抱走了,我难道有本事在谢瞻的眼皮子底下将那孩子杀掉吗?”

“所以你会输,那个位子于你从来都是妄想,你不敢孤注一掷。”

“无所谓,我只要达到我的目的就好了。可如果那时候你没嫁给顾亭林,也许一切都不同了……”他将兜帽掀开,露出阴郁的面容,但看向许朝云的眼睛,却是无比的深邃。

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许朝云笑,“别说得你很深情似的,顾宸熙倒台时,你怎么不这般说?”

他从袖中拿出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许朝云立刻想起这是从前她送的礼物,多年前从未知道这会是她的刑具。

“算了,说这些也无意义,即便你觉得我赢不了,但如今顾亭林输了,至于你,因有过往,我会亲自动手,给你该得的体面。”

许朝云只是盯着那把匕首,优柔绵长,“禾彦,为什么觉得我是你的耻辱?”

“不算……只是有点难平!”

他面容平静,却将匕首用力捅进许朝云的胸口,鲜血即刻迸溅,他黑色的衣服上都洇出了湿痕。

“那你为何不向我屈服呢?!只要你屈服于我,难道我会忍心这样对你?”血红的眼睛看着她。

“……放过…长霖吧…禾彦…”

“都是…顾亭林的错。没错,就是他的错……”他喃喃自语,苍白又阴沉。

——

无常回到南街时已是日暮。

见他回来抱着个婴娃,张婶和张叔都惊讶不已。

无常让婶子弄点东西给孩子吃,自己抱着孩子绝不撒手,待喂过之后,却又将孩子托给婶子,只跑出去。

他去了辰阳王府。

原先的驻守官兵都已经撤走了。府门大开,无常进去之后,才见各处萧条。到沣绿楼,景象惨败,满室破家具烂瓦片随处可见,抄家时可见粗暴!

连院中的那棵梧桐树都落尽叶子。昔日繁盛可封储君的辰阳王府竟落到这片田地。

无常失魂落魄地走着,辗转多处时却听到一道声音——“谁在哪儿!”

无常站定,回神去看,只见小角园红梅树下出现一人,玄色锦服,墨发玉冠,眉间似笼一团愁云,打着一把油纸伞,白雪之地看他也孱弱得很。

无常这才感到冰雪凛冽,落在脸上冷得像针扎。

他不知这人是谁,因此只低头站住,未回话。

那人面色虽不见悲喜,只是一双黑渊似的眼睛来来回回地往无常脸上打转地看,骨节分明的白玉手指攥得越发用力。

“为何在此徘徊不去?你可知这是犯事旧王子的府邸!”

无常垂眸,恭谨回答:“我从前是府中先生的仆从,听闻此事,过来探望,不知贵人在此,还望冲撞勿怪。”

那人还在打量他,只是眼神却不带了审视,“原是你吗?可是谢瞻谢大人的仆从无常?不知先生可还好?小王乃是庚楚郡王顾时桢。”

无常听此,方才慌忙跪下伏首,“小人便是无常,拜见殿下。”

顾时桢走前了几步,“你忠义重情,如此这般还肯来——不过,旧邸已成是非之地,离去吧。”

“是,小人知道了。”无常叩首谢过,欲起身时又听顾时桢道:“你家主子谢先生如何了?必定是牵连了。”

无常于是又拜,“求殿下明鉴,我主子被拘在府衙,尚且不知府君如何判定。”

顾时桢清咳了两声,“回去吧,旧王子事情已了,明儿几天或许就有判决,若是谢瞻参与犯事……小王反倒可惜先生德才兼备,品性高洁,若是被牵连,任谁也救不了。”

无常却连连磕头,“殿下,我主子病弱多年,在府中也只是教学习字。怎会参与犯事?求殿下开恩,开恩。”

顾时桢略作为难,“你……你求我也无用,我只是敬佩先生品才,不忍他遭此横祸。这事乃是我五哥督察,”见无常还跪在地上,“也罢,我去帮帮先生,若有进展,小王会尽全力保下先生。”

无常拜了两拜,“小人叩谢殿下。”

——

隔日,无常便接到顾时桢小厮的信件,慌忙去了府衙大牢,到地就听狱司说谢瞻被官员带走了,正在堂前审问。

谢瞻跪在正大光明匾额下,不惊不惧,淡然处之。

不多时,府君陈良翰细数罪名的声音便停下了,他高声宣判:“谢瞻原是辰阳王的老师,不作传道授业解惑之举,反倒蛊惑辰阳王错行其事。本无可赦,然宫中有令,只作你师德有亏,实属是不配为师,谢瞻打上三十板子,放归,罢官,今后不得再称以帝子之师。”

三十大板?无常脸色大变!虽说这几月主子身体好得多了,旧疾也不轻易再犯,可这板子打上去……他赶忙去堂上求情,“大人,不可啊,先生本就体弱多病,三十板子下去,先生何须再放归?求大人收回成命。”

陈良翰喝道:“你是何人?本府判决岂容你质疑?再休得多言!左右将他带下去!”

谢瞻于堂前挺直脊背,听闻判决便握住了右腕,对无常说:“我受得住,你且回去。”

无常却不管不顾,连连磕头:“大人,小人乃是先生家仆,由小人代受,请由小人代受。我家主人身体受不住,由小人代受,求大人开恩!”只恐府君坚持执行。

谢瞻劝说不果,只得呵斥他,“无常,回去!你不听话了吗!”

陈良翰捋着胡髭从桌前起身,感念无常的忠义,“你竟是如此忠肝义胆之人,本府宣判,改为打谢瞻十板,剩下由家仆代受。”见无常还要争辩,怒视过去,“若再不受!即刻杖责谢瞻五十!”

无常知道这是极限了,只得跪受。

谢瞻握住手腕,青筋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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